新空间

曾老六在香烟缭绕的“红楼”里转了又转,始终没能找到那位妈妈。那些人全都在支支吾吾。“那么,现在这里是谁在负责?”他问。“谁负责?没有谁。各人对自己负责嘛,难道您不知道?”坐台小姐边说边朝他送了一个媚眼。“您就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吗?”她的小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您瞧,人人都在寻欢作乐。您闻到什么气味了吗?”

曾老六果然闻到了一种气味,但他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气味。就此刻的感觉来说那是一种宜人的气味,一直沁入到他的心灵深处,仿佛将那个地方的某些结子解开了似的。他忍不住仰起脸来做深呼吸。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对一对的男女在拥抱接吻。

“啊,我是很喜欢您的。您叫什么名字?”曾老六说话时目光也变斜了。

“我叫椰子。吕芳诗也很喜欢我。不过我不喜欢在‘红楼’里面办事,我在这里有过不好的记忆。我们到您住的地方去吧。”

他们一起离开时,曾老六没有碰到过任何熟悉的人,大厅里,走廊上全是些生面孔。那种宜人的气味一直伴随着他,令他对身边的小姐心存感激。

“您来自南方吗?”坐在车里时他问她。

“是啊。我是一条南方的蛆虫。”

她若无其事的自我描述让他吃了一惊,他沉默了。

曾老六将目光转向玻璃窗外,他看到“红楼”的妈妈在人行道上奔跑,浓妆的妈妈满脸都是焦虑。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男青年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在追妈妈。曾老六心里想,那么有风度的妈妈,竟然要在马路上出丑了。一股悲凉的情绪从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直到车子在店门口停下,曾老六都没有再说话。

在楼上,他们沉默的交合是和谐的。他想,这也许是两人都在对方的身体里寻找同一种东西?小巧的椰子将长发用力甩到后面,匆匆穿好衣服,拿了桌上的钱,一声不响地出了门。她没有回头看。

曾老六连忙到窗口去张望,他看到椰子身体挺得笔直,用自信的手势招来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一瞬间,他记起来了:在“红楼”里闻到的气味是南方墓园里的气味。看来,夜总会里的矛盾已经在猛烈爆发了。他在那里时,听到楼上舞厅里有很多人在发狂一样地踹地板。

他穿好衣服,准备去巡视他新开的那家分店。他的事业如此顺利,他对林姐特别心存感激。要是没有她的话,他绝对不可能搞到今天这个样子。林姐是一块稀世宝玉,在深沉的夜里,他将她想象成吕芳诗的亲姐姐。也许她真的是,谁知道呢?

新开的这家分店是在他陷入消沉的这些日子里由林姐操办的。分店的店长是一位阴沉的中年男子,林姐从前在夜总会时的男友。这个人头发留得很长,遮住半边脸。他坐在桌旁算账,对曾老六爱理不理的样子。

“林姐说,地毯生意是你的老本行?”

对于曾老六的问题他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看都不看他一眼。曾老六很诧异,心里想,这个人以为他自己是老板吗?林姐正好这时进来了。

“老板,你不要同他说话,他心里苦闷着呢。他丢了东西,一直在找,找不到。我们都帮不上他的忙。你来,我让你看一种新款式。”

曾老六跟着她走进旁边那间小房间。

“怎么回事?”他疑惑地问道。

“王强很有能量,他还是你的情敌呢!”林姐哈哈一笑,“他也在吕芳诗住的贫民楼里买了一套单元房。据我所知,他俩相互惦记。”

“啊。你怎么想到要这样一个人来管理我的店子!”

“难道不合适吗?”

林姐从柜里拿出棕黄色的、风格粗犷的地毯样品,让曾老六评价。他脑子里立刻出现沙尘滚滚的风景,他明白了:这是王强弄来的货源。

“合适,非常合适。林姐真精明。”

“都住在京城,早晚要碰面的。”

他们从分店出来时,曾老六感到王强头发里隐藏的那只眼睛像刀子一样剜了他一下,他的头皮一阵发麻,脚步也乱了,他在人行道边上被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幸亏林姐拉了他一下。

“你真是引狼入室啊!”他揩着额头上的汗对林姐说。

林姐似乎陷入了沉思,她面带微笑,目送着老板消失在转弯处。

拐到另一个街区时,曾老六看见“红楼”的妈妈搂着一个小伙子在前面走。仔细一辨认,那小伙子正是上次追打她的人。曾老六连忙停下脚步让他们走远。他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去贫民楼。”他对司机说。

“那种地方太危险,我只能将车停在外围。”司机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好吧。”

他将头伸到窗子外面去看天,天一下子就暗下来了,成了那种灰黄的颜色。

车子开得很快,在曾老六不太熟悉的街区绕了又绕。没过多久,曾老六就认不出那些街道了。似乎是,他们还在市中心。曾老六想,京城建设得太快了,他从来没有搞清城市到底有多大。有好几次,他自己开着车去探寻,但每次都因过度疲劳而提前结束了。这些在人行道上匆匆行走的人们,这些五花八门的建筑,也许他以前看到过,他们和它们身上似乎有被他以前看到过的印记。也许正是在这种灰黄的天空下面,他同这些人交谈过了。司机的侧影是冷峻的,他似乎变得勇敢起来了,莫非他们快到了?

“我只能停在这里了。您顺着那条胡同走到底吧。”他冷冰冰地说。

曾老六掏出钱夹,但是司机说:

“我不能收钱。您快走!”

说着他就发动了汽车,拐了个弯,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大街上。

曾老六朝前面一看,哪里有胡同?根本没有,只有一堆高矮各异的灰色楼房立在远方那浅黄色的雾霭之中。脚下似乎有条路,又似乎没有路,是无边无际的广场。不知怎么,当他看远方时,他可以看得清,而当他低下头时,视野里头则是朦朦胧胧的,好像有很多小鸟在雾里头出没。

他机械地迈动脚步,倒也没有走太久,就到了那些建筑物面前。会是哪一栋呢?没有人可以问。他探察了三栋楼,大门都关得紧紧的。等了又等,里面也没有人出来。他站在那里,将耳朵贴到铁皮门上,居然听到里头有小猫的叫声。曾老六踌躇了一会儿,鼓起勇气用手指按下了“1512”这个房门的号码。没人回答,但是大门立刻就开了,他有点庆幸,于是进了电梯,上到15层楼,然后战战兢兢地出电梯。

楼梯间果然是又暗又脏,几扇小窗被厚厚的灰尘全部蒙住,几乎没有什么光透进来了。他面前有很多门,哪一张会是1512?它们都没有门牌号码。他试着推第一张门,一推就开了,但又没有完全开,只开一条缝,有个男人在门里头抵着门。曾老六听到那男的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