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们的自我(第2/4页)

残:不重视个体,更不会认清个体内部矛盾是什么,不认为人性是矛盾构成的。哪怕在老庄那儿也看不到人。人变蝴蝶,蝴蝶变人,一片糊涂,不可知,里面没人,人和物没区别,简化了人的内心,也简化了贬低了物,这样当然可以化解内心的矛盾,可以游戏人生。从西方来的个体精神的价值,是无中生有,是从生命力的冲动生出有来,从人性、人的生命中生出天马行空的灵魂,生出不同于物的自我。

荒:听说你在网上说中国文学缺乏幻想的传统?

残:是。得到许多年轻网民支持。缺乏理性,缺乏幻想的传统。有理性就有幻想,没有理性也没有幻想。

荒:为何理性与幻想二位一体?

残:因为这是人性的基本结构,人性要冲破理性的钳制就会发挥幻想,理性反弹出幻想。一般中国人理解为理性是消灭幻想的,其实人作为一个人,高贵的是理性,理性才可反弹出幻想。

荒:这么说缺乏幻想传统同时也意味着缺乏理性传统。

残:像“文化大革命”就是民族性里缺乏理性和自我的典型表现,而“文革”之后,缺乏更深的反思和自我批判,将原因推到外部,更是没有理性的表现。有些文学作品非理性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要依靠肉体作为代用品,冒充精神的冲动,体现出普遍精神阳痿,以为肉体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就是精神的升华。

荒:看来理性包含着对自我行为及其后果的独自承担,本身就是自我的组成要素。

残:自我的要素,一是冲动,一是理性,作为人而言,理性钳制冲动并承担冲动的后果才是有精神的人。

荒:新批判主义倡导自我忏悔,是不是说自我忏悔是对于冲动的具体承担并因此也是人通向理性的途径?

残:我想是这样。鲁迅的《野草》就是这样的作品。我以为所有的艺术家都应处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地带,这个地带就是忏悔之地,既不能彻底升华,也不愿沉沦,矛盾是永恒的,是人性的结构,艺术应切入的是人性的结构。

荒:你的近期作品(2001年)《长发的遭遇》,以下岗工人为题材,但不是表面的社会问题揭示,而是写一个人危机四伏的处境,更深的危机是其内心的恐惧、颤栗及抗争,你是否以为特定的社会遭遇比如下岗这样的事件,更能呈现一个人人性的结构?

残:我的作品全部是向内部深入的,我总是将自我放在危机四伏的境地,不断地对他加以拷问,促使其生命力的爆发,将探索不断地进行下去。

荒:生命如同一片密林,探索所到之处到处是勃勃生机。这么说,即使是最为普通和平凡的人,当他不断自我拷问就能抵达生命的极限,也就是有了高贵的理性。所以你的作品人物并非是特定高级阶层或身份的人,他们有的甚至是很卑微的小角色,像《双重的生活》里写的坚仪,一个卑微的小女人,住在出租的小平房里,连租金都付不起,雇用她的公司是一家骗子公司,但是你写出坚仪非常丰富的内心生活,完全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个人听见干燥的院子里石板下冒出清澈的泉水,听见蛙鸣,完全生活在一个自己的独立的精神世界,就是靠这个独立的精神世界,她能与现实的危机对抗并洞透现实,坚持了做一个人的尊严,很令人感动。也许这是你为什么给她取名为“坚仪”的原因吧。

残:是啊。很多网民也喜欢这篇小说,看来精神生活还是可以相通的,说起来这篇小说没什么故事没什么可读性。

荒:但是充满了精神的悬念,让人不断想知道,一个人在这么恶劣的存在中怎么存在下去。坚仪是一个敢于用额头撞桌子的小人物,在她的生活中什么奇迹都可能会出现,比如没钱交房租,房东也不敢赶她走,比如公司因为她与屠夫的几句奇异交谈获得拯救,坚仪的故事完全是出人意料的“精神信心”的故事,因为她真的一无所有。你把人物安排在这样的绝境中,令她不得不绝处逢生,也令读者不得不被吊起来,直到看见精神的奇迹,小院里的水涨了、蛙鸣了,然后又恢复平静,坚仪的生活充满了奇迹,令人相信造物的公平。

残:我在作品中对自己的挑战更进了一步,越来越可怕了。

荒:我想,在《山上的小屋》和《黄泥街》时代,你对于人的存在的思考还更多他性的批判,换一句话说,对于政治、体制等外在因素的批评大于人性的批评,认为不正常的恶的外在因素扭曲了人性。而现在,你的写作更执著于人的自我的反省,你更多地已经放弃了对于外部因素的批判,更深入地探入了人自身的矛盾,对于人的孤独承担作出一种极限挑战,这种挑战很令人震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邓晓芒所说的自我建构与终极关怀的维度。

残:我最近对于基本的、不变的东西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荒:比如《顶层》,写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越出常轨心态,写最低层人向往形而上的顶层,体现出你对于基本人性的关怀,这种关怀站在尊重个体自我存在的立场。

残:艺术家首先应从自我出发,通过无情的批判,为人树立起榜样,这与古典的文以载道完全不同。这不是说文以载道就不好,而是说在我们的文化背景下,文以载道远远不够了,因为国民性的自我缺失,需要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艺术的新东西。

荒:我看到你努力从人物的潜意识中,从小人物的生命冲动里,提取一种新东西,一种盲目的热烈的力量,一种自我的原动力。为什么你不直说我们需要一种自我建构、一种终极关怀呢?你是否觉得这可能涉及到信仰的问题?

残:我是自发的将文学当信仰的,一开始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希望这样来对待文学艺术的人越来越多,通过对语言的颠覆使汉语获得一种新的功能,使它达到真正的终极关怀。现在文艺界的保守思潮最害怕的是对于汉语来一个彻底的颠覆,强调传统的是最优秀的。一个优秀的传统用被动的保存方式是保存不了的,它一定会随时代的发展而渐次流失。我的看法是,真正要保住传统中那些优秀部分,只能通过颠覆来达到。害怕外来文化的入侵,是一种根本没有信心的表现。

荒:我在《垂直残雪》一文中,重点分析了你的写作对于汉语的贡献,我认为你开掘了汉语的潜意识功能,探索了我们生命垂直深处的语言能源。我想中国人需要说出自我,需要说出自我的汉语,传统的文化和汉语给我们如此深重的压抑,没有垂直的开采,这个自我的油田是出不来的。前面我们说到自我启蒙、自我忏悔及终极关怀,这些课题由邓晓芒从哲学的高度提出来很宝贵,但在文学的角度,归根到底它其实是一场语言的革命:我们说什么和我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