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第2/9页)

文棣:对,有的很聪明,有的也很笨。(笑声)我想从语言开始问。因为我们觉得你的语言很特别。当然,很特别,有时很模糊,比如说,这篇里面,有一个人叫做“劳”,对不对?我问沈睿,这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她说不是。所以这个名字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

残雪:很辛苦。

文棣:很辛苦?是这个意思吗?

残雪:应该是吧。我也不能完全说了就算。因为写过了,就忘记了。写的时候也不一定知道。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文棣:完全凭感觉。是吗?

残雪:唉,对。应该是很辛苦的意思。

文棣:你早期的语言和最近的东西,当然这是92年的东西,最近还有更新的东西。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变化?

残雪:有。是慢慢的变化,徐徐的变化了。不是什么像他们一下子什么风格了,一下子又什么风格了。是慢慢的变化。每一批的东西,都好像是所谓的革命一样。像毛泽东的革命。每一批东西都有变化。

文棣:你能不能形容一下你觉得这种变化是往哪个方向走?有没有这个事就是往一个方向走,还是,每一个变化跟以前变化无关的。

残雪:有方向,向核心突进。不过谁能到底呢?死的那一瞬间就是底吧。变化绝对是前后有关联。变化很大。大概是表现在人的个性的分裂上吧。越来越分的开。两个部分了,越来越分得开。离得越远,就越抽象。虽然越抽象,但还是原始的东西在那里冲动。只是那种冲动在发生形式上的转化,原来是早期的《创造的福音》里面的情况,人物和环境是处在混沌中的,在一起的,后来企图要分裂了,《创造的福音》里面已经开始分了。分成两个人了。也看得出来,是很硬的,那种更本质的东西。好像跟死总是联在一起。死,人总是要死的。《苍老的浮云》里,更善无是跟日常的生命的东西有关。更善无没有她(虚汝华)那么硬。所以两个人总是要讨论。一个就像哲学家一样,总是说,“人反正总是要死的。另外一个就说,我现在正在活着,活着,我有我的道理。那个男的,就总说自己活的道理。那个女的,就总是否定他,就是用非常硬的东西提醒他要意识到每时每刻的活。本质的东西。两个人之间的纠缠就是本质两个对立面之间的纠缠。写作发展到了现在,那种性格的分裂,说性格,还是人格啊?我搞不清楚,反正我自己感觉到那种分裂已经到了较高级的阶段了,分得很开了。就像卡夫卡,一个城堡,在那个山上,是他的本质,另外一个在村庄里面,K。围着城堡的那个东西,是他的生命的脉动。属于他的生命的东西永远要向那个城堡去撞那个门,就是人总是要死的那个门,死亡的门。总是要向那里撞击。他的本质总是否定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决不放弃对本质(死)的体验。就是这种味道。后面的东西,就越来越抽象一些。表面没有缠得那么紧,但仍然是缠的很紧的。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两个部分。那个形式有时好像是分得很开。显得很抽象。这样说我不知能不能表达?”

文棣:没有关系,很有意思。他们会有兴趣看你怎样解释,对不对?反正就像你说的一样,每个人有他自己的说法。自己的解释。

残雪:我通过这几年我写那些个西方经典文学的读书笔记以后,我才对自己的作品有这样比较明确的看法了。我自己作为读者,我自己已经是我的读者了,这些小说都是过去写的,因为已经忘记了。现在重新来看,我才有这样的看法。要是以前,我根本说不出一点。

文棣:那你创造的时候,不一定能说出所以。

残雪:要放半年以上,或一年以上,再来看,显得更加微妙。反正所谓的语言,更加抽象,隐喻性更强,更接近原始的东西,实际上是矛盾纠缠得更紧了。这两个东西(生的冲动和死亡的意识)隔的很开,但是他们有秘密的通道,绝对不是不相关的,总是在那里交流。每一个动作,都是生命的本身,我的主角,往往都是生命的那种东西,在那里盲目地冲,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跟那个东西(死亡的意识,或者说要加紧生存的紧迫感)紧紧地联在一起。

沈睿:你刚才讲说你自己觉得有变化,是一批一批的作品的,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划分的。

残雪:比如说,早期的《黄泥街》,之后有一些短篇,《黄泥街》是最早的。是第一个。然后有一些短篇,什么《山上的小屋》,《阿梅》,《旷野里》,反正有日期吧。

沈睿:这是属于第一批,你是按日期来看的吗?就是说是在八十年代末期?

残雪:也不一定完全看日期。有时会有一个,跟其它的完全不同。然后,从《突围表演》开始,又是一个阶段了。《突围表演》,就是一种突围的尝试。要把旧的语言摆脱,从语言的泥潭里突出来,或者说是,从文化的泥潭里突出来。语言文化都是一回事。那一批里面有比较成熟的。

沈睿:你说的文化,就是说中国传统文化吗?

残雪:那当然,是中国文化了。

沈睿:是传统文化,还是现在的所谓的后现代的文化?

残雪:现在的不能算文化!现在有什么文化呀。肯定是传统的文化了。

文棣:传统的文化就是从古代一直到现在的。

残雪:这我也不一定搞的很清楚。因为我并不看这些书,我只是在那个氛围里面。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女性只不过是在那个氛围里面,扼杀人的氛围。那就是一个突围。这一批里面比较成熟的是那个叫做《历程》的比较大的中篇。

沈睿:《弟弟》呀是不是都属于第二个阶段?包括《平凡的经历》?

残雪:唉,唉。都是。时间上不一定那么明确。这是第二个。

然后就是最近的了,从《新生活》开始。

沈睿:《新生活》是前年的,对不对?

残雪:《新生活》是96年的。有一批,很多中篇,我都不记得了。

沈睿:你觉得这个阶段你的语言有变化?还是?

残雪:语言上有变化,越来越不可捉摸,越来越抽象。越来越缺少世俗的色彩。像《黄泥街》都是很有色彩的。《苍老的浮云》什么的,红的什么东西,白的什么东西,这个也有一点色彩。

文棣:不多吧?

残雪:一点点。(众人笑。)后来就越来越透明了。从外面往中心地带突进。

沈睿:你说的中心地带是什么意思?

残雪:中心就是灵魂的中心。是这个里面的王国。灵魂的世界一点都不比我们世俗的世界小,实际上要大,大得多。是比我们世俗的、大家共同理解的世界要大无数倍的世界。所以,它很大,很黑,写出来当然不是很黑,是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