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第4/9页)

文棣:现在评论界,我们以前讨论过中国的评论界,你很不满意,对他们,你现在……

残雪:现在还是这样。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一点都不想进步啊。尤其作协理论组和大学里头那几个,死死地板着现实主义那一套,认为是万能法宝。像我这种小说他们都能往那上面套。还有的,学了一些新名词,但文学感受确实跟不上去。感觉不好,怎么能搞评论?在中国就可以,甚至可以出大名。

文棣:还是这样吗?

残雪:前不久我还在琢磨这事,我还在《中华读书报》上说了,记者把它们写下来,结果他们到处引用,我谈起中国的评论家比中国的足球还差得远,思维方式陈旧,完全不喜欢文学,也不读作品。(笑)

文棣:还是一样的,嗯?

残雪:他们到处都讲,我想,我不管,反正讲了,就算了。

文棣:对,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变化,这几年?

残雪:更次了!八十年代是有一些好的,认真读书的评论家,比如说吴亮那样的,虽然水平不够高,他们还看作品。现在的评论家完全不看作品,信口开河,把什么后现代,后结构,后什么后什么扯来扯去,乱搞。完全跟人家原来的意思相反,在这里用。

文棣:年轻一点的人,看你的作品,是不是跟以前老一点的人看不一样?

残雪:现在我把希望寄托在年轻的读者身上。但是还没有碰到出色的,不,有一些有兴趣的,有个别的出色的。

沈睿:你读不读评论家写你的评论呢?

残雪:读啊。

沈睿:读的时候,你怎么感觉呢?

残雪:感觉很次。他们一般完全不耐烦看作品,又根本不去仔细研究西方的理论,随便乱搞,都是从一个目的出发,搞一些材料来,为他的中国特色的理论来作说明,都是那样搞的。比如李陀,他搞的什么东西呀?很次,他现在也没市场,搞不出什么东西。他80年代提倡现代主义都是假的,现在的他才是他的本相。他现在像50,60年代一样,提倡世俗关怀,文学干预社会,呼吁作家写下层人物。另外,他还是一个文学上的民族主义分子,非常狭隘,他只能欣赏汪曾祺老一辈,以及很像汪的那些作家。那个我承认,他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底还可以,但是对于现代艺术他完全是一窍不通,完全不懂,根本就说不进去,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懂。他认为中国古代文学最好,将来世界上的人都会来和中国讨教,他就等着那一天。再就是搞那种如今吃香的所谓第三世界文学理论,用来蒙国内的读者。关于这一点,我以后还要写文章的。

文棣:我想做一个作家,看别人的评论,一定是不耐烦的。

残雪:我比较耐烦。因为这就是我跟世界的交流啊。我很耐烦,我有时仔细看,看看它到底在讲什么。

沈睿:但是,如果评论所解释的和你想的差得很远,你怎么想呢?

残雪: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琢磨它的意图,这是我的世俗生活嘛。如果对外部完全没兴趣,哪里还会有创作动力呢。

沈睿:有没有帮助呢?比如有的时候,有没有有的评论对你有启发?

残雪:那没有,那差得太远了,那完全没有,那差得太远了。他们主要是没有欣赏现代艺术的眼光和习惯,还没有入门。一提起文学的批判性,他们立刻扯到文革上,在他们的观念中,批判就是批文革嘛,还能批什么呢,难道批自己?!那种事在他们是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们对我的作品感到害怕,就不提,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沈睿:你觉得你的作品是和现代艺术联结的。

残雪:对。

沈睿:你说的现代艺术指的是西方的现代艺术,还是——

残雪:现代艺术当然是西方的了,中国哪里有什么现代艺术!只能是学西方的。向他们学习,不一定比他们差。很可能就超过他们,我有这样的看法,文学的风是在世界流动的。

沈睿:你很喜欢艺术,对不对?

残雪:现代艺术,我喜欢,包括绘画,电影,什么的我都看,只要是现代感很强的。但是古典的里面,也有很多现代艺术的部分,比如说,莎士比亚,他就非常现代派的。比如哈姆雷特,我最近写了一个哈姆雷特的评论,我觉得那个东西就已经完全是现代艺术了。现在也没有人能超过那种现代性了。主要是它的现代性。现代性,就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人格的分裂,一定要分裂,不分裂,就不是现代的东西,痛苦啊,迷惑啊,纠缠不清啊,这就是现代。像中国古代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自审,所以只能是西方的。读我的作品,人家说,硬着头皮,痛苦,那就是因为它是现代的东西麽,我们中国人没有这个习惯,才产生不了快感麽。

文棣:中国古代文学也应该有一些表现吧?

残雪:中国古代文学?没有。中国文化是天人合一麽,是和谐,有了分裂,就把它平息下去,然后溶化在大自然里面,最高的境界就是变成一根草或是一个蝴蝶什么的,应该是那样的。应该是西方的传统才有这个。我认为我的传统就是在西方,因为我从小就喜欢西方文化的东西,我的传统就是在西方。我同意博尔赫斯,我看了那句话,特别觉得合我的意,人家问博尔赫斯他的传统,他说我的传统就是西方文化。但是,西方人也可能会反过来,有些人可能会说我的传统就在中国,那是可以的。但是我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最讨厌中国文化,我在这个里面么,而他又限制我,所以我要反他。

沈睿:你在谈你的传统是西方文化的时候,你觉得你跟中国传统文化有没有联系?

残雪:肯定有联系,我的这种作品,西方是搞不出来的,他们那里已经没落了,他们那里搞不下去了,失落了传统。我又来在有几千年深厚的基础的文化土壤里面,来发扬他们过去的传统。我有一篇文章,最近写的,很短的,报纸上登了的,叫“成功的移栽”。这个比喻,不一定很确切了,我就是那种东西,那种花朵了,那种逻辑。把它移栽到有五千年深厚基础的土壤里面来,所以它长出来的东西,即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我就喜欢这样的,并不是来自西方,我就一定会和西方的东西一样,但传统是在那里。

文棣:那当然。

沈睿:你觉得还是跟传统有关,你的小说,跟中国传统文学呀等等……

残雪:作品出来了以后,表面上一点相似也没有,但是是这个土壤,种子是那边的。整个的思维方式什么的,从小就是这样,就是西方的。它并不是什么有意识地去看,它就成了这样了,是天生的就有那个方面很强的倾向了,后来遇到特殊的环境了,又没有上学呀什么的,搞搞搞,就搞到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