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解读”:残雪、近藤直子与青年的对话(第2/3页)

第二段(我和大狗的父亲是八年前结婚的……)

这里写的是阿梅在院子里回想的事情。那是八年以前的事。只有母亲和一个女儿住在一起的家里,来了一个男人。这对女儿来说,是一件大事。阿梅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母亲会爱上自己以外的别人。她发现一直只关心她、爱她、保护她、照顾她的母亲,竟然会爱上从外面进来的男人。在这儿,她对那男人几乎都没有关心过。就是有,那也只不过是对夺取母亲的不速之客的关心,并不是对异性的关心。“老李”这个客套的称呼就表示阿梅对他的隔膜和距离。

阿梅的最大的关心还是在母亲身上。她注意到男人钻进厨房。厨房象征母亲,象征我们最喜欢的那永远单方向的照顾和保护、无偿的母爱。阿梅发现,那应该只属于孩子只属于自己的地方,母亲竟然让别人进去,而且连饭都忘记做了!忘记做饭,当然是母亲玩忽职守的重大的事件。“一年四季总系着墨黑围裙,眼睛总是肿得像个蒜包”的母亲形象投射出阿梅的不安、愤怒、失望、嫉妒和憎恨,无比的不祥和丑陋。

有一天阿梅到厨房去拿“一样东西”。一样什么呢?当然是去拿母亲的关心注目和母亲的爱的。她想让母亲想起阿梅这个孩子。母亲当然注意到她,而且说:“这个人从来这样目中无人的。”这句话说得对。阿梅这个人长大了还离不开母亲、一直沉溺于母女一体的封闭世界里,对外面来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连个招呼都不打。后来母亲干脆上上门闭不让阿梅进来,在里面和老李“笑呀、讲呀,闹个昏天黑地”。显然,母亲是对阿梅炫耀着她和老李是多么亲密的。那醉翁之意在哪儿?母亲确实在炫耀两件事。一件是:她再也不想做长大了的孩子的好母亲了;还有一件是:对一个长大了的人来说,和外界来的他人交流交合是多么快乐!

这样,阿梅彻底孤独了。到了七月份,就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又碰到一个没有相对应的时期——七月了。没有比较对象的七月意味着绝对的暑热。这是阿梅身体的外面和里面的热,她第一次感觉到的生命本身的热。是的,阿梅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有什么欲望的虫子蠢蠢欲动了。你看,屋里到处都爬满细小的虫子呢。因为这一切这么热,阿梅就感到渴了。为了解那激烈的渴,她就到厨房去舀水。可是,这一次在厨房里出现的不是母亲,而是老李。母亲已经解不了她的渴了。

老李冷不防地进来,向她求婚。他那发灰的脸和抽搐的身体表示着他的极度紧张。摇摇晃晃地动摇的凳子也是老李心情的比喻。老李求婚的理由是很奇怪的。阿梅理解的是:因为阿梅的母亲有一套房子,要是和她结婚,就可以住这房子,用不着另外找房子了。这里好像又有一个人想做孩子,哪怕是别人的母亲,还是想做她的孩子的人呢。

阿梅对这荒唐的求婚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只是“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她这种态度,不仅让老李愠怒,而且让读者也愠怒。老李即使理由荒唐、受到母亲唆使,还是在这儿向她自己求婚呢。可是阿梅既不同意也不拒绝,竟然说明自己笑出来的理由是:“本来打算去写一封信,结果在这里听你讲了这么久的话。”她打算写信,应该可以说对外面的人不是完全没有兴趣了。她开始憧憬外面的、遥远的“那里”的不存在的人了。但是,现在就在“这里”好好儿地存在的人就不行。我们都知道,就在你面前的人,就在你面前的事情,永远很猥琐,猥琐得让你“噗哧”地笑起来那么可笑的。现在阿梅面前有这么一个外面来的人向她求婚,她的口气简直像在谈别人的事儿似的。

……

作为当代中国文坛一朵奇异而诡谲的花,残雪像一个谜,带着她用语言勾画的风景,直现在读者面前。日本汉学家近藤直子,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便着手于对残雪文本的研究。在她看来,理解残雪和她的小说,必须有一种宗教性的虔诚。这对广大的中国读者来说,对解读一个作家的作品来说,意味着什么?大众阅读是否必须像研究者一样去不断阐释呢?近藤直子先生以《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为例,详细阐述了她所理解的残雪。就她的阐释,广大的青年读者又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听众:近藤直子的解读正是您所要表述的吗?

残雪:是深层次上的沟通,写得很美。

听众:您刚才所讲的是个体化,丧失孩子身份的疏离感,在读小说时,我有一个疑问,其中出现了许多描写“害怕”的词汇,您觉得这种害怕是针对阿梅一个人的,还是普遍的?阿梅经常“怕”,老李也经常“怕”,您觉得这两种怕有什么区别?

近藤直子:坦率地说,我对老李还没有充分分析过。

听众:您在一个访谈中曾说过:“中文在某种意义上没有时态,接续词又少,词汇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时的情景。”但《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时间词出现得很多,从文章的开头“从上个星期四以来,一直落大雨,到今天早上,忽然雨停了”,一直落大雨是一个“线”上的时间,忽然雨停了又是一个“点”,时间的感觉是很明确的。您谈到,中文小说,特别是残雪的小说在翻译时遇到很多困难,许多模糊的点、不清楚的时间段,在这篇文章中是否有相反的解释?

近藤直子:时间词跟残雪的小说对应有关系,是将汉语翻译到日语的时候会碰到的问题。日文有过去时和现在时的区别,翻译残雪的小说时,不得已也要加上一种解释。

听众:很关注语言的问题,这是由翻译引发出来的,还是由于您所说的“她要反抗一个民族”即“反抗‘文革’已来的暴力语言”?残雪小说中的语言的模糊,是因为要对抗传统的写法?您关注残雪小说切入点是语言,而不是环境或情节,您为什么会选择语言这个点呢?

近藤直子:关注语言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搞文学的就是搞语言的,我们的思考全部都是依靠语言,文学是通过语言来表达的,所以很关注语言。

听众:看过这篇小说,觉得其中的人物形象比较模糊。

残雪:我把自己的小说叫作“描写本质的小说”。形象是内部的,与外部的表现是有区别的。里边的形象是怎样的,按照它来写作。出发点与其他的小说拉开距离,所以,一般人看了会有陌生感。行为、行动、思维的方式、讲话的语气,全是相反的。

听众:《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标题是您先定下来然后再写的,还是写完小说后再选择标题呢?在选择标题的过程中是否有修改?比如,先是“阿梅的愁思”,然后加上“在一个太阳天里”的修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