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久视(第4/9页)

“沈?”何淑贞惊呆了。

“嗯。”赵铭钰兀自喋喋,“我当时还以为杨霖兄许是攀上高枝了,才不肯理人,如今看来倒像另有缘故了……”

何淑贞的脑袋彻底混乱了:“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霖儿……”她瞪着双惊恐的眼睛,脑海里晃动的全是沈槐那张铁板的面孔,“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赵铭钰看着何淑贞憔悴慌乱的样子,心中煞是不忍,便劝道:“大娘,您先别太着急,咱们再想想办法。您看,假如我上回遇到的确实是杨霖兄,那么说明:第一,他人在洛阳;第二,他也报名参考了。有了这两样,我想找到他还是有希望的。”

何淑贞老泪纵横,恳求道:“赵公子,老身此刻已完全乱了方寸,还请赵公子帮忙想想办法,老身、老身给您下跪了!”

她说着就往椅子下滑,吓得赵铭钰屈膝相搀,连声道:“大娘您千万别这样,折杀小生了。”

冥思苦想了片刻,赵铭钰脸上放起光来,对何淑贞道:“何大娘,我想杨霖兄既然已经报名应考,这两天必定会来核准生员资格。凑巧,在下不才,被推举成了兰州考生同乡会的会长,我这就向吏部选院的长官打个招呼,凡有兰州来的考生都叫到我这里来挂个号。这几天,咱们就一刻不错地在吏部选院旁边守株待兔,怎么也得把杨霖兄给等到!”

许是老天都被何淑贞寻子的苦心所感动,他们只等了一天,就等到了杨霖。

沈槐随狄仁杰离开洛阳之前,暗中做了些安排。因此杨霖名义上是在狄府读书应考,实际上仍然被严格拘禁着,他自己也不敢造次,更准确地说是无心造次。最初迫于无奈接受的任务,到了今天反而变成杨霖自己执意要去完成的。前些日子和狄仁杰短暂的几次会面,给杨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原本充斥于心的恐惧和惶惑,转变成了对年迈的宰相大人深刻的内疚和同情。在狄府好吃好住的每一天,杨霖都在遭受着良心的谴责,但是还有一种更为强大的动力,驱策着他把卑鄙的勾当继续下去,那就是对他那受尽磨难的母亲的爱和愧悔。汇香茶楼的惊鸿一瞥,让杨霖知道母亲已经赶来洛阳,远远地望去,就能看出她又苍老了许多,杨霖心痛难耐。然而,当时即使没有沈槐的阻拦,他也一样不敢与母亲相见,杨霖没脸见自己的娘啊。

这天,杨霖在狄府侍卫的陪同,或者说押解下,来到吏部选院确认了自己的考生资格。本来当即就要返回,负责登记名单的官员看他是兰州来的考生,便让他再去一趟选院隔壁的院落报个到,那里有各地考生组织的同乡会。选院里面开了个边门,可以直接过去。杨霖不觉心念一动,怀着某种模糊的愿望,他迈腿跨过了边门。

母子初一见面,杨霖和何淑贞都有些儿愣神。何淑贞一身仆妇的打扮,两鬓压霜,腰背佝偻,比分别前又老了足有十岁。杨霖倒是簇新的水绸文生袍,脸色红润,气色上佳。直待杨霖纳头跪倒,被何淑贞拢入怀中时,母子二人才意识到,他们这次是真的团聚了。

何淑贞看杨霖的样貌,倒也把心稍放宽了些。杨霖要她先讲来洛阳的始末,何淑贞便淌眼抹泪地又说了一通。果然,杨霖一听到何淑贞如今竟是在沈家帮佣,还曾拜托沈槐寻找自己,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倒抽好几口凉气,他才从牙齿缝里憋出话来:“沈槐……真是够阴险!”

何淑贞注视着儿子的神情,也不觉哆嗦起来,忙问:“霖儿,告诉为娘,你现居何处?听赵公子说你也和那沈将军熟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杨霖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母亲挤出个笑容,勉强宽慰道:“娘,您看儿子现在的样子,不是很好吗?说来还是……是狄仁杰大人偶尔看到我的文章,非常赏识我的才华,又见我缺少盘缠、吃住窘迫,才好心邀我去他老人家府上居住,温书迎考。这位狄大人是真心爱惜人才,儿子感愧难当,因此这些天日日夜夜都在狄大人府上拼命读书呢。”

何淑贞半信半疑:“既然如此,那沈将军明知道我在找你,为什么要隐瞒呢?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吗?”

杨霖眼神飘忽,支吾道:“大约沈将军是担心我被扰乱了心绪,无法专注读书吧……呃,娘啊,总之今天咱们也见了面,您也该放心了。时候不早,儿子这就该回狄府了。”

何淑贞扯住杨霖的衣袖不肯放,杨霖苦笑:“娘,儿子现在一切都好,您不知道多少考生想见狄大人一面,为送一篇诗赋上去给他老人家看都要找尽关节呢,儿子苦读诗书十余年,遇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断断要珍惜的。娘,既然那沈小姐待您不错,您就安心在沈家住着,静等儿子的好消息吧。”

杨霖抽身要走,何淑贞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她死攥着杨霖的衣襟:“霖儿,霖儿,你……别急着走,让娘再看看你。”

杨霖含泪笑道:“娘,您这是干什么?八月初一就考试了,等一发榜,儿子就去沈家接您。”何淑贞抬起胳膊拭泪,无奈地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选院边门,何淑贞见四下无人,突然压低声音问杨霖:“霖儿,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那件宝物?”

杨霖大骇,翕动着双唇却说不出话。

何淑贞看着他的样子,也明白了大半,凄惨地叹道:“霖儿啊,娘只问你一句话,那东西还要得回来吗?”

“能,一定能!”杨霖握紧母亲粗糙的双手,热泪盈眶地道,“娘你放心,等儿子考完试,一定把那件宝物还给您!”

“考完试?”何淑贞喃喃,“只怕来不及了……”

杨霖不解:“来不及?为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何淑贞摇头,轻抚儿子的面颊,“没事,娘等着。你好好考试,给娘争气。”

“娘,我会的。哦,您可别告诉人家和我见了面,对沈小姐也不要说。”

“娘明白。”

从庭州往西穿越沙陀碛,地貌随之一变,广袤无垠的大漠和点缀其间的绿洲逐步消失,被连绵起伏的丘陵所取代。与横亘南北雄浑高峻的天山和金山山脉相比,这片被称为大楚岭的丘陵地区位置略低,但层峦叠嶂、山路纵横,又常常会起莫名其妙的浓雾,穿行其间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还容易遭埋伏,绝对是行军大忌的一块区域。

乌质勒命令部队在大楚岭前扎下营寨,从此地往前再走五百余里,就是碎叶城了。遥望故园牙城,乌质勒既兴奋又紧张。碎叶,凝聚了他太多的爱与恨、失落与梦想。今天,当他真的要展开在头脑中演习了无数次的复位之战时,乌质勒却被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