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乔唯之章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第4/6页)

他跟在我后面向门口走去,但始终保持着一公分的“安全距离”,他缩着脖子,看那些跳来晃去的病人时,眼里总带着紧张感。看护员阿威递给我一整箱杂志:“你弟弟的东西可真不少,我从没见过有人离开这儿的时候带走这么多东西,已经全帮你装车了,这是最后一箱。”

我看着满满一后备箱的杂物直发愁:“他不是把你们这儿给搬空了吧?”

因为后备箱已经装满了,阿威只得帮我拉开车门,示意我放到后排座椅上,然后,他摇摇头开玩笑说:“我看也差不多了,他是我们这儿最‘富有’的病人,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收藏品。”我回头看,康复中心大厅里的地板擦得很亮,那些映照在地板上的影子轻飘飘的,它们表情麻木的主人纷纷转过头来,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上竟露出艳羡的目光,那一瞬间,我确定他们明白走出这道门所代表的含义,他们一点都不傻。

“回——家。”乔奕站在汽车旁边,拉着车门,目光游离地扫视着周围的人,似乎是在炫耀着他就要回家了。我对着身后的他笑了一下,说:“挺开心的嘛。”

“回家。”他继续重复着刚才的话,身体别扭地前后晃着。

在他眼中,所有陌生人都是移动的仙人掌,拿着随时都会放射电弧的电焊枪,这个组合听起来很霹雳,但对于他来说,却是必须面对的残酷,不能与他人碰触,不能与他人进行眼神上的交流,他固执地遵守着他那个星球上的规矩,仿佛逾越雷池半步,都是自杀行为。

阿威特别熟悉这一点,所以从来不会与他发生肢体上的接触。另外,跟乔奕讲太多的道理是没有用的,那只会让他对周围的环境感觉到陌生和恐惧,每当这时,他就会六神无主地用惊慌的目光打量四周,好像随时都会被移动的仙人掌用电焊枪击毙。在阿威的协助下,他才肯老实坐进车里,一进去马上把车门关好,好像刚才那个不肯上车的人根本不是他。一坐进去,他就对汽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捏着后视镜对着自己的脸照来照去,还用嘴巴吹眼前的刘海。

我站在康复中心门口跟院长告别。“照顾他会很辛苦的,”她脸上带着例行公事般的笑容,我猜这是她失去了一笔固定的收入后的强颜欢笑,“祝你好运。”她握住我的手。

真不错,今天有一个人祝我幸福,现在又有一个人祝我好运,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于是我就顺势拥抱了她一下,只是那种表示感谢的拥抱,她开始先是一怔,随后露出很享受的样子,当我放开她时,她脸上露出意犹未尽的笑容。“我会的,那您多保重,肖阿姨。”我故意把“阿姨”二字加重了一些,好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举止,她不自在地绾了下鬓角的华发,清清喉咙说:“有空的话,常回来看看。”在我听来,这句话格外地引人发笑。

“你不跟阿威告别吗?”我边发动引擎边问乔奕。

“算了,别难为他了,”阿威趴在驾驶席这边的窗口上,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倒是希望,他再也不会回到这儿了。”

“这话,你是对每个离开这儿的人都说吗?”

他想了想,说:“真想听我的答案吗?其实我来这儿之后,只看护过两个病人,一个是你弟弟,一个呢,永远都没离开过这里,我把他葬在后山,但那座坟除了我,从没有人来看。”

一路上我都在想阿威说的话,想着想着我更加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对的。秋日里带着咸味的海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这辆车是父亲的,装着很多他过去收藏的CD——除了整天泡在实验室,他年轻时仅有的爱好就是听音乐。不过最近我很惊喜地发现,他收藏的CD都意外地好听,我按下车载唱机的播放键,我记得里面装着一盘张雨生的专辑。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

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

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枯瘦的枝干少有人来停驻

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

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时时仰望天等待春风吹拂

但是季节不曾为我赶路

我很有耐心不与命运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

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

因为最美的在心 不在远处

“还记得这首歌吗?”我转头看着乔奕,“以前我一直搞不懂,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大海》,爸却偏喜欢这一首。我第一次听时,就觉得怎么有那么长的前奏,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唱,但现在再听,感觉很不一样。”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我讲话,他一直在摆弄我的太阳镜,戴上摘下,摘下又戴起来。“他一个人可以跟阳光玩很长时间。”阿威说过,“他时常用眼睛追着落在地上的影子,直到暮色将那些影子吞噬,根本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的世界里,可能所有容易被常人忽略的东西都被贴上了写有‘神奇’的标签。”此时,他望着车窗外的树影,在婉转清脆的钢琴间奏中,用指尖在膝盖上打起了拍子。

我有种感觉,其实他什么都记得的。

我和他站在老房子的门外,从后备箱里取出的东西堆放在门口,他很宝贝自己的东西,像是生怕他收藏的那些书和杂志被遗落,一件一件仔细地检查。“放心吧,一本也不会弄坏的。”我看了一眼摞在地上的杂志,封面是《飞碟探索》和《UFO》,还有《世界神秘现象》。

我开门的时候,他已经席地而坐开始翻起了书,我想把他手里的书合上,让他先进屋来,但他马上很戒备地捧在胸前,盯着我。

“先进屋,再看,好不好?”我指指里面,和他讲条件。

“我会给你专门找一个书架,这些东西,你想怎么放,就怎么放,但必须先回家。明白?”他瞪大眼睛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着整个院落,仿佛考古学家在原始森林里探寻野人的足印。

我走进屋子里向他招手:“快进来啊。”

他却像个来访的客人一样拘谨地在门口的脚垫上蹭了蹭,依旧抱着那本书向屋里探头探脑。

我叹了口气看着他,想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些什么。

“你不进来我没法关门啊。”

他看都没看我,更不理睬我说的话,兀自转过身去,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只留给我一个背影,身上穿着灰色连帽卫衣,头上扣着帽子。

“大头威。”他突然开口道,我想起阿威说话时晃动的大脑袋。

我只好在他旁边坐下:“阿威呢,这里就没有。哥哥呢,就有一个。就是我。”我拍拍胸口,“而且,这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是你家,打今天起,你不能再回康复中心去了,明白?”显然他是不明白,我觉得自己像是对牛弹琴,特别可笑。但我又不能不管他,只好磨炼自己的耐性,“这么跟你说吧,现在这个家,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像跟以前呢,是有点不一样,但它始终还算得上是个家,对吧?从今往后,你,和我,就留在这儿了,哪儿都不去了。”没有大头威,也没有康复中心。只有你,哥哥,还有这个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