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琪 2016年2月12日 星期五(第2/4页)

拉起手刹时,我的手微微颤抖。为什么回到这里让我如此紧张?与之相比,我平时的工作重点——主持公司会议、安抚难对付的客户、与破罐子破摔的员工打交道——倒成了小菜一碟。我下了车,努力配合身上的穿着——修身牛仔裤和细高跟靴子——摆出优雅的姿态,然而迎面而来的冷空气却如同耳光般拍在我的脸上。

“弗兰琪?”丹尼尔从墙上跳下来,朝我走来。他还是那么瘦、那么高,穿着黑色的牛仔裤、长长的黑大衣,条纹围巾包到了下巴上。他把笔记本塞进外套的前袋里。从远处看,他与我上次见到的那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无甚区别,但当他走近了之后,我发现岁月柔化了他曾经冷峻的面部轮廓,近乎黑色的头发里偶尔也会出现银白的闪光,皮肤粗糙了不少,不再那么有光泽。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丹尼尔时,他骑着越野自行车绕着房子转圈,不时做几个前轮离地的特技动作,想要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当时他九岁,现在他已经四十一岁了,男人味十足,完全不再是当年的小男孩。想到这里,我的脸红了。

我们笨手笨脚地拥抱。他苦笑着赞美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因为我变得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而感到失望。“你几乎没变,弗兰琪·豪伊,”他说,还像以前一样迷人,“还是那么淑女。”听了这些话,我仿佛回到从前,再次来到你的卧室,丹尼尔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挑着眉毛揶揄我们,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笑了。“我差点忘了,你以前叫我弗兰琪夫人。”

“谁叫你那么时髦呢。”他把挡着眼睛的头发捋到后面,这个动作是如此亲切、如此讨人喜欢,我不由得眼睛发酸,但我眨着眼睛憋回了眼泪,暗骂自己没出息。我从来都不爱哭,哭是你的专长,取笑你、把你惹哭才是我的强项。

“我才不时髦呢。”我说,心中的不自在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地刺耳,但我知道丹尼尔不会在意。情况总是如此。因为我是豪华旅馆老板的女儿,你和丹尼尔来自破公寓房——只有过时了的六十年代的阳台和破烂的车库。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吧,弗兰琪夫人,”他戏谑地说,“我带你巡视一下你的城堡。”

我跟随他踏入长长的走廊。天花板很高,檐口很精致,楼梯上铺着柔软的饼干色羊毛地毯,楼梯间的两边各有一扇门,门上有数字。“你的房间在二楼。”注意到我在左侧的房门口停住脚步,他说。我跟着他来到二楼的一处宽阔的方形平台,这里也有两扇彼此相对的门,中间的走廊开了一扇拱形小窗,我来到窗口,眺望外面的海湾。

“哇哦,风景真美。”我说,其实心里一沉。我可不想每天都被迫看到那个码头,进而想起你的失踪,不对,你的死亡,我纠正自己。

我察觉到他走了过来,站在我身后。“对不起,我知道这里刚好面向码头,”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仿佛读得懂我的心思一般,“但我觉得你更不希望住在镇中心的酒店,而且这边的公寓美极了,非常适合弗兰琪夫人。”他打趣道,我的情绪舒缓下来,转身面对着他,他的鼻尖近在咫尺。

“没关系,”我违心地说,“你做得对,而且我只在这里待……”我的声音渐渐变小,与他目光相对,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黏稠,十八年来不曾倾吐的话语仿若凝结其中。

首先移开视线的是他。他朝左边的房门走过去,白色的门板上有个银色的数字“4”,他默默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了门,室内的空气并不新鲜,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他在前面领我熟悉房间,我在后面跟着。这个过程倒很愉快,公寓里的几个房间很宽敞,通风也好,墙壁的颜色很养眼。双人小卧室的窗户下方是后院的垃圾箱,隔壁是装潢现代的敞开式厨房,客厅的大飘窗俯瞰波涛汹涌的灰色海湾,桃花心木地板在我的靴子底下吱吱作响,从淡灰色的天鹅绒沙发和低矮的玻璃茶几来看,这里的装饰非常时尚,显然更适合情侣,而不是有小孩的家庭。角落里摆着宽屏幕电视,沙发对面有铸铁壁炉,炉旁堆着木柴。这里虽是个豪华的住所,但处处弥漫着许久没人住过导致的霉味。

“只有一个卧室,但我哥们儿说,你可以待到下礼拜五,有人预订了这套房子,那天会过来住。我们也没料到,竟然有人愿意来过长周末,否则你还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

我努力不让自己显得脸色发白。光是想到要在这里住,我就恐惧万分,更何况是整整一个星期。

“我不确定我会在这里待多久,丹尼尔,我现在是酒店的负责人,我爸爸……他……”

我感到旁边的丹尼尔僵住了。“我在报上看到过你爸爸的新闻,”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对你们的打击一定很大。”

我惊讶地盯着他。没错,那条新闻刊登在全国性的报纸上,然而篇幅只有一小块,并且夹在商业版面中间,我希望没有人会看到它,至少不要让那些还记得我们的奥德克里夫的居民发现,直到现在,爸爸的自尊心依然很强。

“是的。中风很严重……”我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胳膊,接着他迅速把手插进口袋,似乎觉得假如不这样做,他还会不由自主地伸手碰我。

我没告诉他我觉得爸爸会死,管理已有的两家酒店并且开设第三家酒店的责任沉重地压在我肩上,所以,我其实没有时间来这里搞什么徒劳无益的调查,而我之所以赶过来,完全是为了丹尼尔,为了过去。为了你,为了我们。

“这座楼里有多少套公寓?”我走到窗前说。天已经黑了,他跟在我后面。

“楼上两套,楼下两套。现在是淡季,所以我猜这个周末只有楼下的公寓有人。”他做了个鬼脸,“你可以的,对不对?一个人待在这套鬼气森森的大房子里?”他笑道。我觉得自己犹如被揍了一拳,他的笑我很熟悉,和你笑起来像极了。

“我不相信有鬼。”我轻蔑地说。

“你连那个一直打算惩罚出轨丈夫,最后抱着孩子跳海的格丽塔都不怕?”

“噢,滚你的吧,”我笑着捣了他的上臂一拳,“你根本没变,不是吗?还是那个讨人厌的哥哥,总想着吓唬人。”

他耸耸肩,但我看得出他很高兴。接着我意识到,自从你失踪以后,他一定非常怀念这样的关系,也许在这里见到我让他想起了你,想起我们的童年。他真的需要我的帮助来揭开你失踪的真相吗?还是他只想让我到这里来,因为我能够令他想起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