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饭后,在我马上就该上床的时候,我被叫到了父亲的书房。这地方谁都不准随便进,这里面全都是国家机密。书房是整幢房子里最大的一个房间,因为有时候我父亲就在这儿接见别的外交官。窗户和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都直达天花板,天花板上装饰有金色的叶子和巨大的环形图式。有一盏枝形吊灯。到处是装在玻璃罩子里的书,地板上铺满了全世界出产的地毯,铺得极厚,有些甚至挂在墙上。我父亲喜欢收藏地毯。

“他坐在摊满纸张的巨大书桌后面,我那两个姐姐站在他面前。他让我坐在书房另一边一把巨大的皮质扶手椅上,这椅子原是我爷爷的,他也是个外交官。没有一个人吱声。感觉就像是部默片。我父亲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条皮带抽我两个姐姐——每人在屁股上狠狠抽了三下——埃娃和玛瑞亚一声都没吭。然后一眨眼我就在书房外头了。门关上了。两个姐姐回她们的房间哭去了,我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事情就这么完了。我父亲再也没提这个碴儿。

“我姐姐!恨死我了。这个仇她们非报不可。我相信连着好几个礼拜,她们就没讨论过别的。这事儿也发生在家里没人的时候,父母都出去了,厨子也不在,在我姐姐挨打一个月后,也许一个多月。首先我得声明,我虽说是最受宠的,也有很多事儿是不允许做的。尤其是不能吃、喝任何甜食和甜品,不能吃巧克力,不能喝柠檬水。我祖父也从来不许我父亲吃甜食,除了水果以外。这对肠胃不好。不过最重要的是,甜食,特别是巧克力,对男孩子来说会有坏影响。会造成他们性格软弱,变得像小姑娘。也许这也不无道理,谁知道呢,只有科学才说得清楚。还有,我父亲这么做也是为了我的牙好;他希望我能有一口他那样的牙齿,完美无缺。在外头我吃别的男孩子的甜食,在家真是一口都没得吃。

“接着往下说。那天爱丽丝,我最小的姐姐,跑到花园里来叫我,‘罗伯特,罗伯特,快到厨房里去。有好吃的给你吃呢。埃娃和玛瑞亚有好多好吃的给你吃!’起先我没去,因为我怕那是个圈套。可经不住爱丽丝一遍又一遍地说,‘快来呀,罗伯特,’最后我就去了。厨房里有埃娃和玛瑞亚,还有丽萨,我另一个姐姐。餐桌上摆着两大瓶柠檬水、一个奶油蛋糕、两包巧克力,还有一大盒果浆软糖。玛瑞亚说,‘这都是给你的,’我马上就起了疑心,说,‘为什么?’埃娃说,‘我们希望你将来对我们好一点。等你把这些好吃的全都吃掉以后,你就会记得我们待你有多好了。’这听起来挺有道理的,而且它们看起来都这么美味诱人,于是我就坐下来,伸手去够柠檬水。可玛瑞亚伸手压住了我的手。‘首先,’她说,‘你得先喝点药。’‘为什么?’‘因为你知道甜食对你的胃会造成多坏的影响。你要是病了,爸爸就会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我们就都得遭殃了。这种药可以保证你一切正常。’于是我就张开嘴巴,玛瑞亚喂我吃了四勺某种油样的东西。味道真够恶心的,不过没关系,因为我马上就开始大嚼起了巧克力和奶油蛋糕,灌起了柠檬水。

“我几个姐姐站在桌边看着我。‘好不好吃?’她们问我,可我吃得狼吞虎咽,都顾不上说话了,我琢磨着她们对我这么好也许是因为她们知道有朝一日我会承继父亲的宅邸。我喝完了第一瓶柠檬水后,埃娃拿起第二瓶说,‘我看他是喝不了这一瓶了。我还是把它拿走吧。’玛瑞亚说,‘说得对,拿走吧。只有大男人才能喝掉两瓶柠檬水呢。’我从她手里一把把瓶子夺过来,说,‘我当然能喝得掉,’我那四个姐姐异口同声地说,‘罗伯特!这绝不可能!’所以我当然是把它给喝掉了,我还吃完了两条巧克力、果浆软糖和整个儿的奶油蛋糕,我那四个姐姐一起为我鼓掌,‘好样的,罗伯特!’

“我努力想站起来。厨房开始绕着我旋转起来,我急需去上厕所。可埃娃和玛瑞亚突然间把我打倒在地,压在底下。我四肢乏力,还不了手,况且她们个头儿都比我大多了。她们早就预备下了很长的一根绳子,把我的两只手反绑在背后。从头到尾爱丽丝和丽萨一直都蹦蹦跳跳,还一边唱着,‘好样的,罗伯特!’然后埃娃和玛瑞亚把我给拽起来,推着我走出厨房,经过走廊,穿过宽大的门厅进入我父亲的书房。她们从里面把钥匙拔下来,把门关上并且上了锁。‘再见了,罗伯特,’她们透过钥匙孔喊道。‘现如今你就成了书房里的老爸了。’

“我站在那个巨大房间的中央,就在枝形吊灯底下,起先我还没意识到我为什么到了这儿,然后我就明白了。我想把绳结挣脱开,可是系得太紧了。我喊着叫着,用脚踢门,用脑袋撞门,可整幢房子里鸦雀无声。我从书房这头跑到那头,想找个可以呕吐的地方,可每个角落都铺着昂贵的地毯。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先涌上来的是柠檬水,不久以后是巧克力和蛋糕,也像是液体。我当时穿的是短裤,就像个英国学童。我并没有坚持站在一处,只糟蹋掉一块地毯,我反而四处乱跑,又哭又叫,就仿佛我父亲已经在后头追赶一样。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下,门猛地被打开,埃娃和玛瑞亚跑了进来。‘呸!’她们俩嫌恶地叫道。‘快,快!爸爸回来了!’她们把绳子解开,把钥匙插回到门里,然后就跑掉了,笑得就像两个疯婆子。我听到父亲的车停在车道上的声音。

“起先我动弹不得。后来,我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我走到墙边——是的,连墙上,连他的书桌上都吐满了——我就像这样轻轻擦拭一块古老的波斯地毯。然后我才注意到我两条腿,都快变成黑的了。手帕根本没用,实在是太小了。我跑到书桌边拿了几张纸,我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看到我的:拿他的国家大事擦我的膝盖,而且我身后他书房的地面上一片狼藉。我朝他走了两步,双膝着地,差一点就吐在他鞋面上,吐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直到我吐完,他仍然矗立在书房的门口,动都没动。他仍旧提着他的公文包,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低头看了一眼我刚吐的那一摊,说,‘罗伯特,你吃了巧克力?’我说,‘是,爸爸,可我……’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后来母亲到我卧室里来看我,第二天早上有位精神病医生来看我,说我受刺激不小。可是对我父亲而言,我只要确实是吃了巧克力,那就足够了。他连续三天每晚上都抽我,接连好多月他都对我恶声恶气。好多好多年里都不允许我踏进书房半步,一直到我领着未来的妻子进去看他。直到今天我都再也没有吃过巧克力,也一直没有原谅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