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无明白昼 6.共同度过

越野车开到葡萄酒庄,那辆桑绪时刻关注的旅游大巴也恰好在同一时间驶入酒庄外的停车场。除了桑绪,其他三人都下了车,乔南手里拿着喇叭和小红旗,头戴一顶小红帽,朝旅游大巴跑了过去,和带团导游亲切寒暄:“辛苦了幸苦了,我是导游小乔,时间正好,我这就去通知酒庄那边准备接待!”

骆沉明从未见过如此热情洋溢,打扮又是如此质朴鲜艳的乔南,身上立刻耸起一片鸡皮疙瘩,然后他也戴上事先准备好的游客专用小红帽,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箱,打开耳机,和殷其眉混入旅行团中,顺利进了酒庄。

桑绪等在连线上,电话一接通,他就说:“我看了,今天上午到现在为止的监控视频里,万青川都没有出现。”

桑绪前几天就黑入了庄园的监控系统,时刻关注着万青川的动向。昨晚他们看到万青川进入酒庄,但一直没有出来。

“他现在一定在酒庄里。”桑绪说。

“私人区的安保怎么样?”骆沉明问,他此时正和游客们一起参观葡萄种植园,两只眼睛像贼一样四下乱瞟,不知在寻找什么。在来这里之前,他们已经知道庄园分为旅游区和私人区,旅游区用于接待所有游客,私人区却查不到任何资料,只知道私人区的面积不大,只有一栋主要建筑,这所谓的私人区很可能就是万青川的住处。

桑绪那边传来点击鼠标的声音,“等你们要进私人区了我再开那里的监控,免得被提前发现。”

私人区单独用一台服务器,桑绪费了一周的工夫才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重重关卡,摸到里面装了个后门,疗养院已经被他们攻克过,万青川此刻一定很警惕,要是打草惊蛇他们的工夫就全白费了。

“好,我接着找找那个什么……”骆沉明说,这时乔南挥舞着小红旗招呼旅行团去葡萄酒研究区,骆沉明掐了一串紫葡萄在手里吃着,一手拉着行李箱匆匆跟上大部队。

万青川梦见了一桩陈年旧事。

每天下午一点到两点半,是万青川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今天中午万青川喝了一点葡萄酒,在手上抹了尿素霜,盖着一条薄羊毛毯,平稳地陷入梦境。室内昏暗温暖,遮光窗帘将海南充足的日照全部隔绝在窗外,这昏暗一直延伸到梦境里,与梦中的喧嚣和歌声融合在一起。

万青川直到看到远远地站在舞台中间的那个男人,他盘起长头发,穿着玛丽莲•梦露式的白纱裙,才恍惚回忆起这是张国荣的演唱会现场,2000年,上海体育场。

这一年万方公司运作良好,万青川已在北京生活多年,却仍在那一年九月份抽空去上海听张国荣的演唱会。但要是按他本人的意愿,他可能更愿意选择几天前同样在上海体育场的另一场演唱会,主角是罗大佑,这更符合万青川的喜好。

但方既白喜欢张国荣。这个张国荣似乎特别有女性缘,万青川后来认识好几位女性都和方既白迷恋着同一位偶像。

和许多年前一样,这一次在梦里,万青川也一个人默默地听着自己并不欣赏的演唱会,时不时被粉丝疯狂的尖叫喝彩声冲击到心脏。他手里攥着两张票,梦里万青川仍清楚地记得票价,三十块一张,一点不贵,体育场也没坐满,只是粉丝热情得可怕。

2000年,万青川和方既白离婚已经三年整,万青川来上海寻找方既白复合,方既白仍然避而不见,律师的界限意识很明显,“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这是她给万青川的离婚赠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她这次给万青川的回复。

舞台上,张国荣在唱《共同度过》,2000年万青川还不太懂粤语,但梦里的他却听得很明白——方既白去世后,他已经听了太多年。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我都盼面前仍是你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海南温暖昏暗的卧室里,一点潮湿的泪意从万青川的眼角渗出,还没淌进银灰的鬓角就蒸发了。万青川的头发是一直染黑的,但鬓角总是长得很快,使人无奈。

好在梦却总是可以无视岁月的伟力,随心所欲地驻留。演唱会仍在进行,仿佛歌手与观众只要愿意,都可以永生不死。这时万青川心有所感地回过头,方既白就坐在他身后。梦里万青川并不意外,觉得方既白出现在他身边是理所当然。他往上跨了一排坐到方既白旁边,有些惋惜:“演唱会都快结束了。”

“没关系。”方既白微笑着说,“下一次我们来早一点。”

她一笑,万青川就觉得自己很年轻,还是由衷地喜欢身边的这个人,他们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一起走。他就忍不住违背自己的想法,说:“万方十界的项目我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好不好?微磁的实验我叫他们停了,不做了,行吗?”他不要他的个人王国梦了,如果方既白不支持,他创造一个理想中尽善尽美的世界,造福除方既白以外的所有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行啊!”方既白笑吟吟地说,“你来上海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以前不应该老想着说服你。”万青川说,“我现在后悔了,我这次来上海,把我们以前租的那间鸽子笼买下来了。”

“为什么?”方既白问。

“因为我怕什么都留不住。”万青川说。

“留不住什么?”方既白问。

万青川一霎觉得自己忽然又很老了,他是有五十五岁还是八十五岁?怎么忽然想不起来买房子的目的了,是要留住什么呢?方既白就在他眼前,他们和好如初了,张国荣在唱“活在你心内,分开也像同度过”,他到底要留住什么呢?

“我忘记了。”万青川沮丧地攥着手里的演唱会门票。

“傻小子。”方既白说,她比万青川大一岁,数落万青川的时候口头禅就是“傻小子”,有时候还要拍拍他的脑壳,有时候也踹他屁股一脚,再帮万青川把扽出来的衬衫角塞回裤子里去。

他们手牵手走出上海体育场。

这时外面的景象变了,全变成了万青川熟悉的一些场景和人事,像演唱会的舞台布景一样,既虚假又真实。

万青川看见了他父母常去的那家点心店,他的一个中学女老师,还有考了三次才考上的大学,加过很多夜班的公司,开公司时办手续去过的工商局……他的人生全在他面前。

那家点心店父母从来没带他去过。

事实上父母没有带万青川去过任何地方,他们是一对贤伉俪,在万青川的记忆里好得如胶似漆,连讨厌自己的孩子这一点都高度一致。这其实是解释不通的,讨厌孩子的人怎么会去生孩子,并且生了好几个,也许因为那个年代鼓励生育?并且万青川曾接触过的所有影视作品和故事画报里,父母无一例外是爱孩子的,似乎一切当了父母的人,都获得了某种赐福,成为了兼具伟大人格与牺牲精神的伟人,之前是坑蒙拐骗还是男盗女娼,都可以一笔勾销,还可以底气十足地跨入圣人的行列,哪怕他们在点心店吃得两片嘴唇油光闪闪,而自己的儿女在家里用煤炉煮挖来的野菜,还得偷偷摸摸才行,被他们看见用了家里的蜂窝煤,是要遭窝心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