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艾迪·迪金严格地控制着自己,可他现在就是壶顶起壶盖的开水、是座喷发在即的火山。他不停地冒汗,内脏拧作一团,坐着不动显得那样艰难。他设法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但也仅仅是完成了而已。

他应该在英国时间凌晨两点下班。他在这一班结束之前,又捏造了一组油耗数据。之前他把飞机的消耗量写低,这样才能让别人以为剩下的油足够完成航程,机长才不会返航。现在为了补回去,他得往高了写,这样替班的米奇·费恩读油耗时才不会发觉有什么出入。霍格飞行图表会显示油耗量波动幅度很大,米奇会有疑问,而艾迪则会说“这全怪外面该死的风暴”。不管怎么说,米奇都是他最不担心的一环。让他恐惧得心脏发抖的最大焦虑,是飞机在抵达纽芬兰之前可能会没油可烧。

飞机并没有限定最低储油量。按规定当然会有留出的安全余量,但设置安全余量是有原因的。这条航线的飞机在遇到发动机故障等意外情况时,将不再有预留的储备燃料。飞机如果出事,就会直接栽入风雨交加的大西洋里。而飞机在大海中央是不可能安全着水的:不消几分钟它就会沉下去。不会有一个生还者。

米奇在两点差几分的时候上了楼,一副神清气爽跃跃欲试的样子。“我们油量很低,”艾迪直接告诉他,“已经告诉机长了。”

米奇事不关己地点点头,拎起了手电筒。接班的第一项任务是查看四个发动机。

艾迪不妨碍他做事,下到了客舱上。大副强尼·多特、导航员杰克·阿什福,还有电报员本·汤普森三人也被人替下,同艾迪一起下了楼。杰克去厨房做了个三明治。艾迪一想到食物就想吐,只接了杯咖啡,然后到一号套间坐了下来。

不工作的他再找不到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又开始想卡洛安和她的绑架犯们了。

缅因州现在刚过晚上九点,天应该黑了,卡洛安肯定已经精疲力竭意志消沉。怀孕后的她习惯一大早就睡。他们会给她找躺下的地方吗?她今晚会睡不着,但能让身子休息一下也是好的。艾迪只希望睡觉时间不会让那些看守她的混账东西们想入非非……

咖啡还没凉,风暴就正式地和他们打了招呼。

飞机之前几个小时的飞行只是小颠簸,现在开始剧烈摇晃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暴风雨中的轮船,巨大的飞机是波涛中的轮船,徐徐上升,迅速下落,砰地砸向波谷后,然后再爬升起来,在暴风的蹂躏之下,摇着,摆着,从一边,再到另一边。艾迪双手抱到胸前坐在床上,脚顶着床脚的杆子。乘客陆续醒来,有的按铃叫乘务员,有的冲向厕所。乘务员尼崎和戴维之前还在和其他下班的机组人员一起打盹,现在赶紧收拾收拾领子,穿上制服上衣,快步朝响铃的地方冲了过去。

过了一阵,艾迪又想去厨房接咖啡了。刚走到那边,对面厕所的门开了。只见汤姆·路德脸色煞白,汗如雨下。艾迪轻蔑地盯着他。他有股掐住他喉咙的冲动,但他忍住了。

“这正常吗?”路德惊恐地说。

艾迪一点儿没有要同情他的样子。“不,这不正常,”他答,“我们应该绕着风暴飞的,但是油不够了。”

“为什么?”

“油快烧光了。”

路德吓坏了。“你不是说你们会在返航临界点前回去的吗!”

艾迪比路德还要担心,但他喜欢看这个人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们本应该返航的,但我捏造了数据。我有特别的动机想把这个飞行计划完成,你忘了?”

“你个疯子!”路德绝望道,“你要我们所有人都没命吗?”

“我宁愿冒险杀了你,也不愿让我的妻子在你朋友手里。”

“我们要是都没了命,你就救不了你老婆了!”

“我知道。”艾迪知道他走的这招很险,但是让卡洛安再被绑架一天的想法对他实在太过煎熬。“我说不定就是疯子。”他对路德说。

路德脸色很难看。“但这飞机可以在海上降落,对吗?”

“不对,我们只能在平静的水域着水。如果在大西洋中央下去,还有这样的风暴,飞机要不了几秒就会支离破碎的。”

“噢,上帝,”路德哀嚎着,“我就不该上这个飞机。”

“你就不该搞我妻子,你个狗娘养的。”艾迪咬牙切齿地说。

飞机疯狂地摇晃着,路德转身,踉踉跄跄地又回到了厕所。

艾迪穿过二号套间来到休息室。牌迷们已经把自己结结实实地绑到了椅子上。酒杯、纸牌和瓶子正随着飞机的摇摆震颤滚来滚去。艾迪往走廊那边望去。乘客们已经克服了开始的恐慌,又回到床铺把自己绑在上面。他们已经发现这是对付颠簸最好的方式。他们留着帘子,有的已经欣然接受了这种糟糕状况,有的很明显吓没了半条命。所有没有绑好的东西都掉到了地板上,地毯上到处散落着书本、眼镜、裙子、假牙、零钱、袖扣还有其他人们随身放在床边的东西。世间的顶级富豪权贵们忽然变得像人了。艾迪忍受着良心的煎熬:这些人难道都要因为自己而命丧黄泉吗?

他回到了自己座位,把自己绑好。他对油耗也无能为力,而帮助卡洛安的唯一方法就是保证飞机按照计划紧急迫降。

飞机在夜空颤栗前行,他开始试着压制心中翻腾的怒火,重新过一遍自己的计划。

飞机到终点站纽约之前的一站是加拿大的希迪亚克,其间会是他当班。飞机一起飞他就开始弃油。仪表上当然会有显示,米奇·费恩若是因为什么原因上到驾驶舱,可能会注意到油少了。不过被替班下去的机组人员已经飞了二十四个小时,到了那个时候除了睡觉他对任何东西都不会感兴趣的。终点在望,油耗量已经无关紧要,所以其他机组人员更不可能会瞧油量表。他讨厌欺骗自己同事的想法,一时间,怒火又燃烧起来了。他握紧拳头,但没有可以捶的地方。他试着把精力集中到计划上。

等飞机快到路德希望的迫降地点时,他会放掉更多的油。他要计算精确,保证油在飞机抵达正确的区域时正好快用光。到那时他再告诉机长,他们没油了,必须紧急迫降。

他还要时时留意飞行路线。每次他们所走的线路并不完全一致,导航并没那么精确。但是路德选的约会地点很巧妙。那里显然是方圆几十里内最佳迫降地点,就算他们偏离航道好几英里,机长肯定还会要上那边迫降。

如果还有时间,机长就会问——大发雷霆地问——艾迪怎么会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才发现少了那么多油。艾迪就得辩解说,这种情况虽然很罕见,但所有仪表都卡住了。他把牙咬得紧紧的。他的同事都信任他能把监控飞机油耗的艰巨任务执行好,把自己的性命都托付给了他。他们会发现,他让他们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