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马内阿:每个阵营的局外人(第3/3页)

《黑信封》和《巢》就像把《流氓的归来》按照时间顺序分为两部分,主题都是创伤与回忆,前者的创伤来自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后者的创伤来自罗马尼亚极权。《黑信封》的主角托莱亚教授是大屠杀幸存者,他的父亲马尔库·万恰本是毕业于巴黎大学的哲学博士,为了安然度过那些年月而成为一个葡萄酒批发代理商,但在收到一封黑信封匿名信后死去,死因不明,也无人知道是自杀还是被杀,小说中反复出现卡瓦菲斯的诗“野蛮人快要到了”,以暗示他们的生活被野蛮人(极权主义)所摧毁。托莱亚一边试图寻找父亲死亡的真相,一边向心理医生马尔加倾诉,但最后他疯了,被自己的房东夫妇告发,被送入了马尔加的精神病院,而黑信封被撕成碎片,书中隐约出现了一个告密者奥克塔维安·库沙,他来自聋哑人协会,但这个协会事实上从事着特殊的情报和监视工作。马内阿的小说总是会留下诸多谜团,他提供各种闪光碎片用以暗示,却不提供真正的答案,故事和人物被他的语言逼到了墙角,显得模糊不清、无路可走。

在写作《黑信封》时,罗马尼亚的审查制度正在不断壮大丰富,马内阿把托马斯·曼的一句话贴在书桌对面的墙上:“小说因其分析精神、感知力和本质的批判态度,被迫要逃避社会和政治环境,而诗歌之花却可以在边缘静静地开放,宁静而甜美,置整个世界于不顾。”托马斯·曼在纳粹横行时写下这句话。马内阿也说,他选择这句话不仅仅是偶然,《黑信封》中他试图寻到一个隐喻,表现当时罗马尼亚封闭而残缺的社会,表现内心难以释放的压力和痛苦,表现人们的沮丧和挫败感,“我要创造另外一个现实,来表达我们实际的生活:无尽的队伍(为了面包、手套、肥皂、汽油和手纸)、可怕的医院、无处不在的告密者和夸夸其谈的骗术;寒冷、害怕、玩笑、默然、疲乏、恐怖甚至自我的痛苦。孤独的个体和群众。绝望、爱、恐惧、罪恶、脆弱、幻想和噩梦”。

《巢》中也有不确定的死亡。这本书中有三代罗马尼亚的流亡知识分子,都从社会主义的“法定幸福”中来到美国(“法定幸福”是马内阿在《巢》中创造的另外一个词)。第一代是大师迪玛;第二代是迪玛的弟子米赫内阿·帕拉德教授,后来被暗杀于厕所隔间,案件始终没有侦破;第三代是小说的主人公彼得·加什帕尔。加什帕尔为帕拉德的被杀写了一篇文章,然后就接到了匿名的明信片,上面引用了博尔赫斯小说《死亡与罗盘》中的一段话:“下回我会杀了你,我答应给你一个由唯一一根看不见的、无尽头的直线造成的迷宫。”这被认为是一种死亡威胁,因而惊动了学校校警和FBI。

马内阿是一个沉迷于书写自我的人,个人经历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几乎让人担心这是创作力衰竭,但从《黑信封》到《巢》,可以模糊看见他的写作主题渐渐发生了转变:流亡之前,他被体制的牢笼所困;流亡之后,他被自由的虚空所困。这种永恒的边缘感已经说不清楚是承受惩罚还是自由选择,他喜欢的齐奥朗还说过:“你与祖国对峙,是出于对绝望的需要,出于对更加不幸的渴望。”《黑信封》就像对这句话的脚注,而在《巢》的故事里,“祖国”也可以替换为“美国”。

马内阿多次写到自己的父亲,写他在集中营中惊恐地发现自己洁白的衬衫领子上有一只虱子,“这样的生活不值得过下去”,但是母亲向他保证,他会重新穿上浆得硬挺挺的白衬衫。然后到了1958年,他又一次坐牢,穿上惨不忍睹的制服,因为没有当场支付两公斤肉钱,父亲被判刑五年。当然,他的父亲没有来到美国,但是从马内阿的命运也许可以想象这一幕如果发生,父亲也不见得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值得过下去”,即使他能保证自己穿上浆得硬挺挺的白衬衫,但生活又不能仅仅是浆得硬挺挺的白衬衫。因为习惯了笼子的鸟,会对天空感到恐惧。

马内阿的书里总是混杂着恐惧与尊严、抵抗与虚无,因为他的人生就是如此,他其实很早就意识到罗马尼亚社会主义新政权对自己的不友好,但在其他犹太人陆陆续续递报告申请去以色列时,马内阿拒绝以“受害者”自居的逃避行为,因为“我对一切改变命运的幼稚努力都表示怀疑。在我看来,对我们不够完美的、短暂的现状承担起责任,并予以理解,更胜于仅仅做出地理方位的调整这种改变”。《巢》里也写过,加什帕尔要求学校删除关于他是一个大屠杀幸存者的介绍,因为在家庭中这是一个禁忌的词语,这代表着侮辱:“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从奥斯维辛回来,请一个医生为他去除胳膊上的一块皮肤,那上面文着他的囚徒号码。这是他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他从来就不提及那些年。”

在纳粹的时代,马内阿是犹太人;在齐奥塞斯库的时代,他是被严密监控的作家;在自由的纽约,他是用没有多少读者的小语种写作的流亡者。诺曼·马内阿,一个“异国情调的哑角”,这个词是他的创造,“在自由的狂欢节中,自己是一个异国情调的哑角。”马内阿还说,“我既不想要痕迹,也不想要回忆”(这是《巢》的最后一段),但他显然失败了,他的文字永远如此:一个异国情调的哑角说出的话语,充满痕迹,充满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