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马克(第2/4页)

我本以为是一家堆满东西的小巧古玩店,但是通道又长又窄,两侧是浮夸的镜墙,地上铺着红地毯。此刻是十点零五分,刚刚开馆,我前面就已经排了一小队人:一对时尚的设计师情侣和一对领着一个红发小男孩的年迈夫妇。操着意大利口音的一家人从林荫路上一路笑着匆匆走过来,到达安检处的时候他们还在讲笑话。我低头朝那个小男孩笑了笑,他紧紧抱着奶奶的腿。在一阵热气下面,我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被手持式金属探测器扫描全身。周围的各种外语让我变得麻木,仿佛自己是穿着密封太空服的外星人一样,感到怪异和边缘化。

一通过入口,走廊就变得宽敞起来,引领我来到一个天花板又低又暗的豪华的红色大厅。我检查了一下大衣,这才意识到门票有多贵。但说句实话,这红色的房间和关于陈列品的承诺都让我很感兴趣,所以我付了款;等我从这儿出去的时候就可以刷信用卡了。

我跟随其他人穿过一条挂着哈哈镜和蜡制图腾脸谱的狭窄通道,看了一眼前面的小男孩——我敢保证海登或佐伊会觉得这里让人毛骨悚然,可他却笑着、蹦蹦跳跳地和爷爷奶奶一起向前走着;他们以前肯定来过。我告诉自己别担心,并试着去欣赏。

在下一个转弯处,我们走进了一个屋顶异常高的明亮房间,像宏伟的歌剧院大厅的缩小版。墙上布满了壁画和巴洛克风格的镶有镀金边框的镜子。我们经过一排大理石的弧形楼梯,来到一扇黑色的门前,门上醒目地写着“幻影宫”。队伍里的交谈声逐渐消失了,我们走进一间光线很暗的屋子。这是个只有我家卧室大小的正方形房间,天花板是卧室的两倍高,周围墙上的镜子闪闪发光。我努力抑制住心中不断涌现的恐慌感。要是我们被骗了怎么办?要是他们想要抢劫怎么办?我们当然是完美的目标——带着很多钱又没有防备之心的快乐游客。我们如此顺从地被赶到了这里,就像要被宰杀的动物一样。

别傻了,马克。我脑中响起的不是斯蒂芬的责备声,而是奥黛特和卡拉混在一起的反对声——那样遥远、根植于心底的影响我的声音。这只是个展览。你怎么了?

我遭到袭击了,在我的家里,在黑暗中,我想对他们说,这就是我怎么了!但我知道,那些侵蚀我的东西在被抢劫之前很早就出现了。

黑暗中那个小男孩嘀咕着什么,而他的奶奶温柔地回答着。他咯咯地笑了。英语和法语的广播提醒我们关掉手机、禁止拍照。这时,引路员又领进来一组游客,示意我们站到屋子的两边,然后退出房间,回身关上了门。

安装在半球形天花板上的灯泡开始闪烁,墙上装饰的彩色灯管随着急促的鼓点节拍一闪一灭。明亮的闪光灯发出的一阵电光照亮了四个蜡像,它们放置在高挂于四面墙的陈列架上,在两两相对的镜子中形成了无数个映象。音乐立刻变成撩人的《波莱罗舞曲》[27],此时,这些蜡像沐浴在穿过天花板缝隙投射下来的波形灯光中。虽然它们只是蜡像,看上去却好像动了起来。穿着部落服装的三个女人——非洲的、波利尼西亚的,还有印第安的——都被一个怒目而视的邪恶尊者指挥着。

我在脑海中构思着对这些蜡像所表现出的性别及种族歧视的批判——它们是按照殖民者的认知与喜好刻意营造出的异域“原始”群体——这时,灯光伴随着响亮的轰隆声熄灭,紧接着另一组风格迥异的灯光射出来,出现了绿色的蛇和藤蔓,而天花板不知怎的,覆盖上一层有图案的丝绸,其中隐藏的气流伴随着丛林昆虫的沙沙声激荡起阵阵涟漪。只听见一声老虎的咆哮,我望向那个小男孩,担心他会害怕,他却笑着,入迷地看着顶棚的树叶。

灯光熄灭,现在天花板变成了繁星闪耀的夜空。部落的人物已经不见了,陈列架上换成了参加假面舞会的狂欢者。星光在上方闪烁,原本静止的它们慢慢跳起了华尔兹。灯光逐渐亮起,呈现玫瑰色和橘黄色,好像在用黎明来结束这个派对。另一条广播响起,提醒这一组参观者穿过远端的门去欣赏博物馆余下的展品。

在其他参观者陆续退场的时候,我在屋子里逗留了片刻,研究着这个房间,思考他们做出这种艺术效果的方法。这显然是一个古董展,但仍然很精彩、很巧妙。他们肯定是在每个陈列架下面安装了旋转底座,在灯光熄灭时通过旋转来更换蜡像。我扫视着天花板,想找出那一串串灯安置在哪里,灯光熄灭的时候那些风扇和射灯会藏在哪里。我被这人造的黎明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现在什么都看不清。我咕哝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想让别人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我顺着墙摸索着寻找出口,可就是找不到门。墙上没有缝隙,只有摸上去有些发黏的天鹅绒布料。我继续向前摸索,确定自己绕过了门的位置。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而门本应在我的右边不远处——

头顶某处传来重击声,紧接着从另一边传来了一声呻吟。

“有人吗?”

他们进屋了,马克。

他们不能,他们……可能只是……

砰。砰。

他们在屋里呢。哦!该死!

斯蒂芬,不要。

我的嗓子不听使唤,胸口开始疼痛。我尽力吸了几口气,焦急地在屋子里向入口摸索,但是我还是……还是找不到……

灯突然亮了,镜子将摇曳的光线反射在屋子里。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但呻吟声再次响起,就在我身后。

我转身仰望陈列架。没有部落妇女,没有舞者,只有一个十来岁的高个女孩,梳着长长的金发。她并非那些古代展品;她穿着牛仔裤、红色T恤和印着史酷比的运动鞋。她瘦削而美丽,像极了奥黛特,但又不完全一样。我强迫自己再看一眼。它只是个蜡像,她看着你呢。看看她的眼睛。

佐伊。十四岁的佐伊。如果她不曾逝去的话。

现在她在笑。我走近了一些。她张开了嘴……

“哦,先生!抱歉!(法语)”一位引路员在门那边催促着,把我引向出口,门安然镶嵌在天鹅绒墙面里。那位女士帮助我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那高悬的陈列架,上面的人物甚至不是个女孩,而是一个穿燕尾服、戴单片眼镜的跳着舞的男士。天哪,马克,快冷静下来。

现在能看到艾尔顿·约翰[28]坐在钢琴前,那对年轻的情侣正在和迈克尔·杰克逊自拍,一位穿着布卡的女士站在贝拉克·奥巴马旁边朝她丈夫的相机摆着和平的手势,一个喜剧演员穿着花哨的高尔夫球装。我无法完全区分出微笑的游客和栩栩如生的蜡像。我知道这是由黑暗和陌生感共同诱发的创伤后反应——也许是闪光灯触发了某些回忆——我缓缓穿过一连串错综复杂的陈列室,竭力放松下来,强迫自己的心脏归位,恢复正常平稳的呼吸,却依然不禁感到被它们的玻璃眼睛注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