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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了史迈利关于审讯的事,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夜色渐深的时候,这个问题往往会突然冒出来——主要是因为听众们想从他那儿榨出更多的案例。这帮孩子可真够无情的。

“嗯,是有一些找出撒谎者破绽的技巧,那是肯定的。”史迈利含糊其辞地承认道,又喝了一小口酒,“但真正的技巧在于辨别出真相,要做到这一点可困难得多。受到审讯时,谁都不可能表现得一如往常。愚蠢的人表现得很聪明,聪明的人倒显得很愚蠢;有罪的人仿佛像青天白日一样清白,无辜的人却显得罪孽深重令人发指。偶尔人们也会表现得和正常时一样,一五一十地道出自己所知的真相;当然了,每次都会被抓住的可怜虫就是他们。在我们这个倒霉的行当里,最难让人信服的反倒是什么都没隐瞒、根本无可指责的人。”

“恐怕应该是无可指责的女人。”我喃喃自语。

乔治这话让我想起了贝拉,还有那个亦正亦邪的勃兰特船长。

他是个大块头,模样粗豪,长着亚麻色的头发,乍看上去像是斯拉夫人56或斯堪的纳维亚人。他走路时跟刚上岸的水手似的摇摇晃晃,眼神像冒险家一样总望着远处。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苏黎世,当时他跟警方惹上了麻烦。苏黎世的警察局长半夜打电话对我说:“领事阁下,我们这儿有个家伙说有情报要提供给英国人。我们已接到命令,明天早晨要把他驱逐出境。”

我没问是哪个边境。瑞士人有四条边境线,但他们把别人赶出去的时候并不会专门指定其中的哪一条。我开车赶到辖区监狱,在一间装着铁栏杆的讯问室里和他见了面。他简直像个困在笼中的巨人,身穿高领套头衫,自称是勃兰特船长,看样子这是他自封的Kapitän zur See 57头衔。

“你现在离海可够远的。”我握着他满是老茧的大手说。

在瑞士人看来,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对头。他诈骗了一家旅馆,这在瑞士是一桩令人发指的罪行,刑法中甚至为此列出了专门的条款。他寻衅滋事,身无分文,所持的西德护照一看就是假的——不过瑞士人没挑明这个情况,因为假护照会减少他们把此人赶到其他国家去的可能性。被警察抓到时他喝醉了酒,四处乱晃,还说是给一个姑娘害的。他打坏了一个人的下巴。他坚持要单独和我谈。

“你是英国人?”他用英语问,估计是不想让瑞士人听懂我们的谈话,尽管他们的英语说得比他还好。

“是的。”

“请证明。”

我把官方的身份卡拿给他看。照那上头的描述,我是负责经济事务的副领事。

“你为英国情报部门工作?”他问道。

“我为英国政府工作。”

“行,行。”他突然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忽地把脑袋埋进双手里,一头长长的金发都给甩到了前面,只好又抬起胳膊把头发捋回脑后。他脸上尽是坑坑洼洼的伤痕,就像个拳击手。

“你在监狱里待过么?”他瞪着擦得发白的桌子问道。

“没有,感谢上帝。”

“耶稣啊。”他叹道,然后用蹩脚的英语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他是拉脱维亚人,出生在里加,父母一个是拉脱维亚人,一个是波兰人。他会说拉脱维亚语、俄语、波兰语和德语。他天生就属于大海,这一点我立刻就感觉到了,因为我也是如此。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水手,自己曾在苏联海军服役六年,去过阿尔汉格尔斯克58以外的北冰洋和海参崴以外的日本海。一年前他回到里加买了艘小船,在波罗的海沿岸干起了走私勾当,靠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渔民的帮助,把廉价的苏联伏特加酒偷运到芬兰。他在列宁格勒附近被抓进监狱,越狱后偷渡到波兰,在克拉科夫59跟一个波兰女学生非法同居。我现在向你转述的可是他的原话,仿佛从苏联偷渡到波兰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是去坐11路公共汽车,或是溜达出去喝一杯。不过,尽管我不太了解他克服的种种困难,我也知道那是段非常了不起的经历——他第二次这么干的时候也是一样。因为波兰姑娘离开他嫁给了一个瑞士推销员,他重回海岸,想法子搭船来到马尔默60,然后又跑到汉堡去找他的一个远房表兄。可这位表兄当真是够“远”的,直接就叫他见鬼去。于是他偷了表兄的护照,南下来到瑞士,决意要把波兰姑娘追回来。可人家的新婚丈夫不肯放她走,勃兰特就打断了那可怜家伙的下巴,把自己搞到这地方,成了瑞士警察的犯人。

这一大段话都还是用英语说的,于是我问他是怎么学的英语。干走私的时候总听BBC的节目,他说。还从波兰女朋友那里学了点儿——她是个语言专业的学生。刚才我给了他一包烟,他一根接一根地猛抽,把小房间弄得跟毒气室一样。

“那你要给我们的信息是什么?”我问他。

他先说了通开场白:他是个拉脱维亚人,对莫斯科本来也没什么忠心。生在拉脱维亚的他得忍受可恶的苏联暴政,在海军服役时又被可恶的苏联军官呼来喝去;可恶的苏联人把他逮进监狱,追得他无处藏身,所以要背叛那帮家伙他一点都不感到内疚。他恨透了苏联人。我问他服过役的军舰的名称,他告诉了我。我问他舰上载有哪些武器,他说出了苏联人当时拥有的几种最为先进的装备。我递给他纸笔,他画出的草图准确得令人吃惊。我问他懂不懂信号。他懂得很多。他是个称职的通信兵,用过苏联人最新的玩意儿,虽说那已经是一年之前的事了。我问他:“干吗要找英国人?”他回答说他认识“几个英国人,在列宁格勒”——是去友好访问的英国海员。我记下他们的姓名和所在船名,回到办公室给伦敦发了一封急电,因为在勃兰特被驱逐出境之前,我们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第二天晚上,勃兰特船长已经在萨里61的一处安全屋接受严格的盘查了。他即将从事的职业非常危险。他对波罗的海南部沿岸大大小小的海湾了如指掌;他朋友众多,其中有老实的拉脱维亚渔民,有黑市贩子、小偷,还有心怀不满、逃避社会的人。他要提供的,恰恰是伦敦在遭受近期损失后亟需的——建立一条经由波兰、德国进出苏联北部的新供应线的机会。

说到这儿,我得向你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势——关于圆场,还有我自己为了在圆场生存下去而付出的努力。本出事之后,我的情况一直不太明朗——他们可能会提拔我,也可能把我赶出去。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能留下来得感谢史迈利在幕后的干预,虽说当时我并不知情。假如人事组的头儿能说了算,不出五分钟我就会被开除。我在软禁期间擅自脱逃,明知本和斯黛芬妮关系亲密却知情不报;虽说我并不情愿接受本的求爱宣言,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怎么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我活该见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