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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做,虽是因为他每天都这么做,而且要让人家熟悉他每天的例行工作,但也是因他终于有这么一次可以把小心谨慎当做耳边风,又找不出一大堆理由啥事也不做,而无所事事正是他这些时日很可能都在做的。

她是个淑女,她在害怕,她需要帮助,哈瑞。尼基又何曾拒绝过一个女人?如果他错认了这个女人,那么他就会被她耍得很惨,到头来,说不定只好收拾牙刷,到卢比扬卡1的前门面壁五年了。但他宁愿被一个女人耍上千次,也不愿毫无理由拒绝人家。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是对四处都有可能存在的窃听装置心怀警惕。尼基从公文包中取出她那份包裹,戒慎地坐着。他没有用刀割断包裹的绳子,仅仅照他那德高望重的母亲所使用的方法来解开它。母亲的照片,此刻正稳稳地躺在他的皮夹里。她们都有着明亮照人的脸颊;他耐心地抽解着绳结,想着想着,心中泛起一阵甜意。“那是斯拉夫人的皮肤、斯拉夫人的眼神及斯拉夫人的笑容。两位都是斯拉夫美女,惟一的差别是卡佳没有在特雷布林卡2完蛋。”

绳结终于解开了。尼基把绳子卷起,放在床上。他假想对着卡佳解释着:“我必须要看一看,亲爱的。你知道,我并不想偷窥别人的东西,我不是那种喜欢挖别人隐私的人,但如果我想安全闯过莫斯科的海关,就必须要知道携带闯关的东西是些什么。这对我有用。”

尼基小心翼翼地打开牛皮纸袋,以免把它扯破。他并不认为自己是英雄,或即将变成一位英雄。对一位莫斯科美女构成危险的东西却并不一定会对他形成危险。他的成长过程的确艰辛,对一个十岁大的波兰移民来说,伦敦的东区并非友善之地。为了讨生活,尼基也曾经被打裂过嘴唇、摔断过鼻梁、碎过关节,也挨过饿。但你在任何时候问他对“英雄”的定义,他都会不假思索地说:惟有见义勇为、当仁不让的人方可称得上是英雄。

他瞪视着这个牛皮纸袋的时候,就觉得有些怪异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等他以后没别的事好做时再去想吧!但是如果今晚要做些棘手的工作,那么就非尼基莫属。因为当尼基有这种感觉之时,没有人会比他更棒,那些女人都知道的。

入眼的头一样东西就是那封信。他将信封底下的三本笔记本排整齐,信封及笔记本是用一条粗橡皮圈捆绑起来,这种橡皮圈他自己也有,但是从没有用过。不过,让他感到惊讶的还是那个信封,因为上面有她的字迹,像字帖上的笔迹。这个方形的褐色信封,黏得乱七八糟,其上写着“巴托洛梅·斯科特·布莱尔先生亲启,速件”。

从橡皮圈底下拿出信后,尼基将它背着灯光看。但信封不是透明的,一点影子也看不出。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探了探,里面似乎有张薄薄的纸,最多也不会超过两张。“斯科特·布莱尔先生已经承诺要慎重出版它……请立即送到斯科特·布莱尔先生手中。务必要交给斯科特·布莱尔先生本人……这是一项基于信任的礼物。”这段话又浮现脑海。

“她也信任我。”他如此想着,并将信封翻了过来,背面是空的。

这信封背面什么也没写。由于尼基坚持不偷窥别人信件的原则,所以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行动。他再次打开了他的公文包,从放置文具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个普通的牛皮封套。封盖上很平整地印着“尼基·蓝道私人用笺”几个字。他将褐色信封塞进去,然后将封套封牢,在上面潦草地写上“巴雷”,再把它塞进了标着“交际”的那个夹层。这个夹层里装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包括陌生人塞给他的名片,以及记载着他曾经答应别人完成的奇怪差使的记事单子,诸如某出版公司的一位女士拜托他代购派克钢笔的卡式墨水管,或是文化部的官员请他为其侄子买一件史努比T恤,以及这位在“十月”出版公司任职、在他收摊时赶巧出现的女人……

尼基这么做,是因为他天生的警觉性告诉他,要把这信封放得离那些笔记本越远越好。如果那些笔记本会给他惹上麻烦,那么他更应当避免让人家因为有这笔记本而联想到那封信,反之亦然。这一点他是完全正确的,即使个中最有经验的老手也不能否认。

弄好了这一切之后,他才拿起那三本笔记,拿掉橡皮圈,一边还竖起耳朵来听听到底有没有人在走廊上走动。三本脏兮兮的俄制笔记本,他想着。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慢慢地翻开。整本笔记用的是粗糙的厚纸板做封面,封皮都快磨烂了,两百二十四页四开大的低级纸张。如果蓝道没有记错,在他从前卖文具的日子里,这些差不多是任何一家好文具店里只要零售价二十个“戈比”3就可买到的,哪还像得等货运到了,又得在良辰吉日排对了队,才能买到的笔记本。

最后,他打开了这本笔记,看了第一页。

“她疯了!”他想着,强忍着心中厌恶。

“她落到一个疯子手里了,可怜!”

像是毫无意义的涂鸦及一个精神错乱的人用绘图笔蘸着鲜红墨水横七竖八的乱画,满纸都是毫无章法的笔迹,字上头又斜斜盖着字,活像是大夫的处方写乱了,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愚蠢的惊叹号,字句下画重点线。有些是用西里尔文写的,有些是用英文写的。“造物主创造众造物主。”他用英文读了出来。“是。不是。非是。”接下来又突然冒出一堆法文,写的是荒诞的战争和战争的荒诞,然后又是一堆鬼画符了。“真谢谢你!”他想着,又把笔记本翻到了另一页,接着又翻了一页,两页都是满满的荒唐之言,甚至连空白都没有。“花了七十年摧毁了人民的意志,我们不可能希望它骤然之间就复苏而拯救我们。”他读道。这是一段引言?抑或是一段梦话?谁也不知道。文中提及一些作家、俄文、拉丁文和欧洲语文。论及的尽是尼采、卡夫卡以及一大堆人名,他连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是去读了。这里又提到战争,这回是用英文写的:“老的宣战,年轻的打仗,但今天连婴孩带老人都加入战争。”他又翻到另一页,除了一块圆形的污点以外,什么都没有。他把那本笔记拿到鼻子边嗅了嗅。酒,好臭,他嫌恶地想,像酿酒厂的臭味儿!无怪乎这人会和巴雷凑成对。又翻了一下,发现有一页折页,上面写着歇斯底里的宣传口号:

——我们最大的进步是在落后!

——苏维埃的麻木是世界上最进步的!

——我们的落后是我们最大的军事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