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被揭穿的假面 17

那是,影山逸史回忆道——

对了,那是距今四年前。一九八九年,似乎是在梅雨季节。

当时,逸史住在吉祥寺的公寓之中。某日,他突然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也想和逸史见上一面。

那之前的一年——五年前,妻子撒手人寰。她是比逸史小四岁的美艳坚强的女子。年少相逢、喜结连理以来,逸史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深爱着她。他曾坚信就算沧海桑田,二人也绝不分开。可偏偏……

九年前,父亲影山透一亡故。他是在晚年将庞大的假面藏品全部放在山里的宅邸之中,隐居其内的“怪人”父亲。逸史作为独生子,虽继承了全部遗产,但那个时候他早已负债累累。也许,那是自己少年时一直为父亲宠溺所害,从未经历手头拮据的生活。逸史长大后,非常欠缺独自在现实社会中打拼的能力,可谓“不懂世故的放荡子”。

过分奢华冶游无度,以致挥霍一空。再加上接受各处提出“轻松赚大钱”的提议,重复着胡乱投资并失败的过程。如此一来,欠款剧增到就连对屡屡在经济上伸出援手的父亲也无法言明的地步。他很快陷入困境。就在此时,父亲去世了。

他所继承的影山透一的遗产绝非小数,但相当一部分都不得不用来归还欠款。即便如此,此时的影山逸史在心中暗暗起誓,要凭借所剩的大量财产创建新的人生。妻子也说过,会一直相信他的誓言。

然而——

在此之后,要说背也真够背的,要说这是自己的责任也的确要归在自己头上。他在经济上、社会上相继落败。从亡父手中继承的事业,逸史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会事与愿违,处处碰壁,继而接连破产。逸史身负巨额债务,为了逃避现实而沉溺于杯盏之中……

妻子对逸史不理不睬,五年前下定决心离婚并付诸行动。并非仅她一人如此。就连和她生下的孩子们,最后也被带到身为父亲的逸史绝对无法企及的遥远之处——到底在过去的什么时候才能想象得到,会有这么糟糕的未来等着自己呢?逸史沉浸于悲叹之中,诅咒自己的不幸与愚不可及。

于是,逸史妻离子散,拖着茫然自失的身子浑浑噩噩独自打发时间。一日,他打来了电话。

他自称是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影山逸史”,来电时似乎已经掌握了关于逸史的身份及经历的一定信息。也许他雇人调查了自己,但是,一旦见了面,逸史马上发现他对自己绝无恶意。

逸史受邀至市中心某宾馆的豪华套间,与其初次相见。那时,他戴着一副相当大的深色太阳镜。尽管如此,他仍然一直躲避逸史的目光。令逸史吃惊的是,对方贸然提出的问题——

“你是‘另一个我’吗?”

逸史实在无法立刻作答。

逸史与他同名同姓。不止如此,他还告诉逸史连生日都同样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进一步详述之后,逸史得知他与自己在同一时期失去了父亲,还在同一时期失去了长年一起生活的小他两岁的妻子(虽然并非离婚而是死别),而后一双子女在事故中丧生。此时,就连逸史的心境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逸史自然也听那个人提过他的影山家代代相传的“另一个自己”的传说。同时,也听他详谈以他的“表情恐惧症”为发端的人生观及人际观,知晓以此孕育而生的、与“表层”及“本质”相关的奇妙反常与混乱……

“对于馆主而言,自然不是靠长相身材的相似性找到‘另一个自己’。”鹿谷说道,“因为他曾经不惜断言‘表层才是本质所在之处’,声称‘毫不动摇的意图最终存在于浅显的表面记号之中’。此处的‘表面记号’即为‘名字’。既不是‘脸’,更不是‘心’。称为‘名字’的记号——那里才能找到最大的价值。结果,他似乎一直坚信作为他的‘另一个自己’一定以此种形式——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形式现身。”

是的。这才是重点。

带来幸福的“另一个自己”绝没有明确的现身方式,而是视情况以诸多形式现身——他在这个影山家的传说上附着了非他莫有的解释。而且,他开始认为不能一味等待“另一个自己”现身,必须要主动寻找才行。

他先搜集了整个东京都一带的电话簿,寻找除自己之外的“影山逸史”。此时,唯一找到的就是逸史。调查之后,还弄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逸史是名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男性。因此,那一日他下定决心与逸史取得了联系。

于是,影山逸史与另外一名影山逸史相识。此时,逸史的生活的确是一步步走向经济窘境。其中,逸史手里好歹还留有这幢宅邸——奇面馆。为钱所困后,宅邸之中的假面藏品大部分遭到变卖,但是父亲受到“未来之面”的启发而特制的七对假面难以处理,全部留了下来。逸史满含某种期待,对他说起了那些假面,而他也表现了超出逸史期待的兴趣。

逸史带他来到宅邸,让他看了那七对假面。他相当兴奋,那一天亲自戴上了其中一枚假面并上了锁。逸史也戴着其他的假面度过了那一日。回想起来,那时他选择的假面就是“祈愿之面”,而逸史所戴的假面正是“欢愉之面”——他清楚地记得这件事。

很快他自然而然地提议买下这幢宅邸中残存的假面。多年来,为病态的“表情恐惧症”所困扰的他,与名为奇面馆的此幢宅邸相遇,至此才认识到、真切地感受到作为“遮蔽表情道具”的假面的功用。他仿佛还有某种命中注定般的感觉。而且,对于逸史来说,这自然是个值得庆幸的提议。他考虑到逸史手头并不宽裕,为建在偏僻之地的古老宅邸提出了非常划算的价格。

“我觉得探寻一番的话,国内肯定还有除你之外、其他名为‘影山逸史’的同龄人。”他这样对逸史说道,“我尚且无法确定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另一个自己’。我有必要认识更多的‘影山逸史’,和他们谈一谈才能下判断。作为谈论的舞台,再没有比这幢奇面馆更为相称的了。我说,你认为如何?在此招待几名‘影山逸史’,让他们都戴上这种假面,掩盖起多余的‘脸’及‘心’。然后,我与他们逐一相对,寻找自己的幸福之路。”

他那充满奇妙强迫观念的梦想就此膨胀起来。

当举办这场“同名同姓的聚会”之时,我希望务必请你成为其中一名客人——他对逸史如此说过。但逸史也叮嘱过他,尽管很开心他愿意招待自己,却不希望公然宣称自己就是这幢宅邸的前任持有者。

失去了从亡父那里继承的全部财产,没落无能的第二任馆主——自己无法忍受被人这样看待的屈辱情形。他表示非常理解逸史的立场及心情,约定好绝不轻易泄露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