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4/10页)

我将视线移向右臂。从打针的静脉处渗出红色的血珠,慢慢膨胀,眼看就要崩裂出来。空气中微微飘散着酒精气味。臂肘内侧凉丝丝的,还有些许疼痛。

玄儿伸手将脱脂棉按在注射处,贴上胶带将其固定住,然后让我弯曲手臂。

“就这样,待一会儿。”他命令着我,“好了,躺下来吧。”

我听话地再次将头枕到枕头上。

“做了一个大噩梦吧?中也君。”玄儿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看我的表情,“做了什么噩梦啊?”

我想回答,但发不出声。渐渐模糊行去的噩梦记忆又慢慢恢复,在心中扩展开。我觉得,一旦自己用语言表达,就可能在瞬间被再次拽入同样的噩梦中。于是,我避开玄儿的视线,将头枕在枕头上,轻轻地摇摇头。

“难不成……”突然,玄儿眉头紧缩,轻声嘟哝着。

“难不成,中也君,你……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说着,他将脸凑过来,让我无法避开他的视线,“自己是谁?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在你晕过去前发生了什么?这些你不会全部忘记了吧……”

啊,是吗?原来玄儿又想起今年4月我们遭遇状况了。大概是他看到我茫然的样子,突然担心记忆恢复的我会像那次一般丧失所有的记忆吧。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中原中也《昏睡》中的片断朦胧地在大脑中浮现起来,又仿佛渗入水中,烟消云散。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这是哪儿?”我反问道,但我并不想让玄儿更加担心,“现在到底……”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完全记得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疑问,跃然纸上),也知道这里是被称为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我还能详细地想起导致我失去知觉的前因后果(马上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但是,关于那以后——当我深陷在那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的泥泞中,意识远离现实——的事情,自然完全都在我的记忆之外了。所以……

“这是哪儿?这个房间……”我又问,“现在到底……我昏迷有多久了?”

“这是我在北馆二楼的卧室。”玄儿的表情缓和下来,好像放心一点,将脸挪开,“已经过了一天,现在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点多。你差不多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五个小时……?”

这是一段难以判断长短的空白(已经过了一天,26日……现在是9月26日?)。这段时间,玄儿一直在我身旁吗?——不,那不可能。综合考虑,这不可能。

“感觉怎么样?是否感到发烧、恶心?”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有意识地感受了一下。既没发烧,也不想吐。既没觉得冷,也没感到头疼。我暂且回答说“没有”,不过感觉完全良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弯曲的右肘内侧,注射处的钝痛慢慢淡去,但与此同时,另一侧——以左手背为中心,突然感觉到另一种疼痛。虽然不是难以忍受,但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为什么那里会这样疼?原因不言自明。

“那只手疼?”

玄儿之所以反应这么快,或许是因为我在毛毯下悄悄地动了一下左手。抑或是因为我非常不舒服而愁眉苦脸。

“被蜈蚣咬伤的是手背和手腕两处。能这样可谓万幸。光我看到的大蜈蚣就有五六只。你的手偏偏伸到蜈蚣多的地方,倒霉啊!”

我不禁呻吟一声。只要稍稍具体地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幼时曾被蜜蜂蜇过脚,但被蜈蚣咬还是第一次。虽然我觉得那瞬间的剧痛,两者相差不大,但对于视觉的冲击,两者却截然不同。现在我必须有心理准备——今后在梦中,那蠕动着的丑陋蜈蚣群将会不断出现,让我烦恼不已。

“野口先生为你做了相应的治疗,所以基本上不必担心。弄不好,可能会生坏疽什么的,但还没有因为蜈蚣毒而丧命的先例。而且你也没发烧,应该没事!疼痛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很快就会痊愈。之前,要稍微忍耐一下!”

“嗯!”

我点着头,在毛毯下又动动左手。我能感觉到从手掌、手背到手腕一带缠着厚厚的绷带。不仅感觉到肿胀,而且经他提醒,也感觉到疼痛的根源来自两处。

“在这个岛上……蜈蚣很多吗?”我问道,尽管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玄儿苦笑着:“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所以就算岛上有一两百只蜈蚣也不足为怪。有时它们也会钻进宅子里,所以家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当然,不管何时,这种生物都不会让人觉得舒服的。”

“嗯!”

“咬你的是褐头蜈蚣。因为头部是深褐色,所以叫这个名字。还有一种叫青头蜈蚣,和它很相像。不过,褐头蜈蚣要大一些。有的全长15公分,是日本之最。”

15公分?好像确实有那么大。不,好像还要大一些。

全身又起满了鸡皮疙瘩,我在枕头上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说了。但玄儿毫不在乎,用一种奇怪的得意的语气继续讲解着有关蜈蚣的知识。

“蜈蚣这玩意,看上去那样,可也很重感情。据说雌蜈蚣在初夏产数十个卵,但即便幼虫孵出,雌蜈蚣仍然不吃不喝地守护两个月,直到其能独立行动。这种母爱难道不让人感动吗?”

“当然,这种行为肯定出于本能,用‘母爱’这种人类价值观来形容有点可笑。但是,中也君,如果和这些自然界生物进行比较,你就会发现我们人类是多么畸形、变异了。虽然领悟得晚了一点……”

“啊?”

“好了,先不说这个。”

玄儿伸直面向床前的身体,用右手托着尖下巴看着我。黑裤子、黑色长袖衬衣和黑色对襟毛衣,依然是清一色的黑色打扮,但每件衣服和五小时前已完全不同。他在外面被淋得湿漉漉的,回到馆内,当然要换掉所有的衣服。

“把昏迷在那儿的你带回来可费劲了。4月那场事故的时候,我叫了救护车,还轻松一点。”

“对不起!”我无力地叹口气,“我也没想到……

“没办法!我真担心,但情况好像没有想象的严重——真是太好了!”

玄儿重复说着“太好了”,将撑着下巴的手挪开,慢慢向我伸过来,然后将我睡得蓬乱的头发缠绕在中指上,顺势缓缓地向下抚摸着我的脸庞。

玄儿的手冰冷异常,让人感觉他不是活人。

4

“我再问一次,中也君,除了左手疼痛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吧?”

“嗯,我想应该没事。”

“好!”玄儿点点头,“我已经让羽取忍洗你的衣服了。手表在那儿——那边的床头柜上。衬衫口袋里的香烟因为受潮没法再抽了,所以我扔了。想抽烟的话,就抽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