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入迷途新报传凶影,悟兰因旧尺绘观音(第2/7页)

众人一笑而散。

只留下郑涵孤单地立在灯柱旁,他的目的达到了,无论夏疆是否是东方惨案的真凶,他别想隐瞒杀害老疯子几人的事实!他却没有一点想象中的兴奋与自豪。

相反,痛苦与自责像毒蝎的螯一样蛰刺着他的心,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也曾安慰自己:是的,我是为了破案,为了我父亲,为了这场浩劫中牺牲的,所有的人。

如果照片在桑卫兰手中的话,他很有可能顾及夏谙慈的感受,匿而不发,惨案的真凶也由此不能大白于天下……郑涵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他还是说服不了自己——他实在是愧对桑卫兰。

他剽窃了桑卫兰等人拿性命换来的劳动成果。

并且擅做主张,将照片交给了报社……自来上海,桑卫兰待他不薄,虽说不上视如至亲,也算是无微不至。

自己这样,真是会冷了他的心!岂止是感情上的伤害?自己将照片交给报社,将夏疆的罪行彻底揭露,而夏疆会将这笔帐算在桑卫兰头上,他会怎样报复桑卫兰?郑涵一时间不寒而栗。

而自己这种近乎“偷窃”、“背叛”、“出卖”的行为,与自己所痛恨的李祎璠又有什么区别?他一时间愧恼自责得汗如雨下,不过于内心中,他并不后悔,自己是为了二十年前,对父亲的那一个承诺,一个交代……他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时光倒流,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但对桑卫兰与二刘兄弟,他实在是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的。

其实郑涵心中早策划好了:等案情真正水落石出了,他会在报纸上公开声明,是他将照片发出去的。

夏家的人想怎么样,那就由他们去吧!男儿做事应有担当!我必须回去面对桑卫兰,向他请罪,接受他的指责,他的“惩罚”。

一想到回去见桑卫兰,面对他冷冷的、愤怒的或是卑夷的目光,他顿时感到如背针毡,羞愧难当。

一会要回去!他下了决心。

事情已然闹到这种地步,我更要回去,弥补自己的“过失”,弥补自己给桑卫兰带来的伤害。

无论他面对多大的风险,自己都要站在他的身边,帮他出谋划策,安渡危机。

他恨不能帮桑卫兰挡一颗飞来的子弹,或是别的什么危险,似乎这样,才能令他安心。

一旦下定了决心,郑涵反而轻松了许多。

他决定去赴李祎璠之约,然后再“负荆请罪”。

想到李祎璠,他暂且抛开了许多烦恼与不安。

如今案情似乎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也就不怕李祎璠再耍什么花样了,他倒真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李祎璠,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怎么会是个日本人?还有,柳迪到底有什么“问题”?李祎璠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内幕?

他快步过街,果然有个“霓裳”时装店,隔壁果然有个小小的西点房,兼卖面色、咖啡等,楼下临街疏疏几个卡座,倒也清爽干净。

他坐在临窗的一个卡座,拉下百叶窗,点了一杯咖啡,边喝边等。

上午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投射进来,光与影疏密跌宕的韵律。

窗外高大的梧桐被风吹得“簌簌”地响,远处传来一两声生疏单调的琴声,似乎还有哨声……郑涵突然想起在大学时,沈筠飞爱逃课,郑涵爱看“杂书”,他们都“欺负”李祎璠,让李祎璠坐在他们的前排,替他们两个抄笔记,抄着抄着,就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郑涵想着,不觉流下泪来,他们三个,怎么会成了这样,再也回不去了……记得有一次,郑涵考试完全没有准备,李祎璠甚至为他作“小条”,他的手不由得伸向桌下,他们习惯将“小条”粘在那里……突然,他的手像触电一样:纸条!桌下真的有张小纸条!

他双手有些颤抖地展开小纸条,清秀疏朗,一看就是李祎璠的字迹,只是写得有些潦草:

郑涵:我暴露了,怕是有生命危险,不及详谈,信中见。

从前的事,千万海涵。

实不相瞒,我其实是柳忆湄(即李枯禅)的独生子,我只是想保护他。

柳曾经收养过一个义女,是四君子之一周拂尘的独生女,我没见过,但我怀疑柳迪……

纸条到此截笔,没有落款,应该是仓促间未及完成的。

郑涵伸手去按那字迹——墨还没有干!也就是说,李祎璠刚刚离身!

郑涵如受惊的羚羊一般跳了起来,连咖啡都碰洒了。

店里的女招待吓一跳。

“刚才是不是有个年轻人来过?比我矮一点儿,长得很白?”

“啊,啊……”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刚走!”

“往哪个方向走了?”郑涵焦急地问。

“没注意……”

郑涵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塞给她,“不用找了!”说着,摔门而去。

门前的街道宽阔而空茫,两旁梧桐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

行人寥寥,街面上只有电车的轨迹。

李祎璠,他往哪个方向去了?郑涵皱了皱眉头,李祎璠说过自己处境危险,行踪一定隐秘,不太可能开车。

而他离去时很匆忙,一定是有什么很紧急的事,不可能是步行。

这一带行人少,出租车也很少。

那么,他一定是坐了黄包车,还是带雨篷的那种……

路旁有一个邮箱,郑涵两步蹬了上去,向远处眺望——西南方向上,有个黄包车孤伶的身影,越去越远。

“李祎璠,李祎璠——”郑涵向远方大喊。

太远了,听不见。

不过即使听见,李祎璠还能回头吗?

郑涵跳下邮箱,拼命向黄包车的方向追去。

跑、跑、跑……他是拼了命地在跑,他从来就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沿途的风景与行人幻化成了莫奈的油画,湮没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

他的心被一个可怕的念头给攥紧了——李祎璠有危险,他有生命危险!在那一刻,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不存在了。

李祎璠对他们的种种欺骗与陷害已经不存在了!李祎璠就是睡在他下铺的兄弟。

别人要是想欺负李祎璠,郑涵可不答应,决不答应!

郑涵与那辆黄包车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李祎璠,李祎璠——”

这样的距离应该听得到,但那辆车反而跑得更快了。

郑涵更加确信李祎璠就在那辆车上。

否则自己追喊了这么久,那车夫也该停下看看。

他加紧脚步,追了上去。

黄包车夫拼命在跑,然而郑涵年轻力壮,又是学校里的运动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祎璠,李祎璠——”

“停下,我有话问你——”

他不停地跑着,喊着,喊着,跑着,似乎永远不会疲惫,然而那车夫的脚步却有些滞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