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远光(第2/7页)

——因为我学历低,吃了不少苦。所以我不想让那孩子重复我的人生,正好她学习成绩好,于是我想让她在中学时就能进入好的学校。——

我以为她会继续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不过她只是轻声道了声歉,垂下头去。

——那,我差不多就告辞了。——

——啊,我送您。——

和朝代母亲并排走在放学后的走廊上,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时,我觉得有点理解了。母亲的再婚一定有为了孩子的因素吧。单身母亲想让孩子进私立中学很困难。当然,不会只为了学费而再婚,但这必定也是理由之一吧。

这十年里,一个人养育女儿一定很艰辛吧。我的父亲也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去世,母亲拼了命地经营副食店来养活我和弟弟,内中的艰苦,我很有体会。

02

不知为什么,最近总回想起一些事。

不,可能还算不上是回想。只是有时偶然会在头脑深处浮现出一个意象。

是白光。

我家在荒凉的商业街开副食店,是商店兼住宅的房子,直到我从大学毕业做了老师开始独自生活之前,我的房间一直在二楼。看见光的似乎就是这间屋子。朦胧的景色中,我的身体很小,还没到朝代的程度。不知为何看着天花板。耳朵后面有声音,金属相碰的声音。不是理发店里剪刀响的声音,是个头更大的什么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我正想起来的时候,身旁有什么东西活动的气息。——到处都是光。首先是窗户。墙壁。抬起一只手放到眼前,感觉手也在发光。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房间只有朝北的窗户,无论清晨还是傍晚,都不会有日照。那么是夜里吗?发光的是天花板的电灯吗?不过这就无法解释窗户的亮光。没准那不是我小时候的房间,而是别的地方?比如旅馆,病房。从光的亮度来看,并不是家庭用的Et光灯。

这一意象浮现得过于频繁,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曾一度试着给母亲打过电话。

——一定是梦吧。——

母亲的回答很简单。接着她说有客人来了,就马上把电话挂了。

那个光的意象刚才又出现了。班会结束后,在满是三三两两学生的走廊上走向教员室时。到底是什么呢?是现实的记忆吗?还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只是梦的记忆呢?以前没有见过。最近才开始见到的——初夏得病住院之前一点。

“啊,恒岛老师。”

我正要进入教员室时,和庶务的恒岛老师打了个照面。想起正事来和他说话的时候,之前看到的光才消失不见。

“薮下同学的印章,刻好了吗?”

“印章?”

驼背的恒岛老师抚摸着下午三点以后开始显眼的胡子,伸着头,脸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您……让我刻印章了吗?”

“对,我说今天有一个改姓的孩子,请您刻新的姓名章……”

恒岛老师张大了嘴,拍着晒黑的额头。

“今天是一号啊,不好,我忘了去印章店取了。呀,失误了。现在就要吗?”

“明早也可以。”

“那我就回家时去店里取回来。明天交给您。”

说完之后恒岛老师又啊了一声,用手拍了拍额头。

“不行,我明天休息。老家有人去世了,请了丧假,后天才回来。过一会儿就得走了,现在去时间不够……”

最后的话成了自言自语,他抱着胳膊思考起来。

“我去取吧。”

“咦?那多不好意思,不好不好。”

“是儿童公园对面那家印章店吧。不是太远,没有关系的。”

虽然我没去过那家店,但地方还是知道的。

“不过……这样啊。”

恒岛老师意外地轻易就答应了,于是朝代的新印章就由我去取。

我带着手包出了校门,以橙色的云为背景,红蜻蜒正在成群地飞。带班之后,我经常加班到晚上,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从学校出来了。取回印章我还要回到教员室,有几个文件必须处理,不过我还是因这短暂的散步时间而雀跃。小时候因为忘了东西而被要求回家取,在回去的路上,平常经过的街道突然看起来变了模样,实在很不可思议。就如同那时一样,映入眼帘的东西都很新奇。

边走边欣赏着红蜻蜓,想起了去医院探望住院的父亲时的事。带着小三岁的弟弟走上回家的路,大致都是在这样的傍晚。快要落下的太阳美丽得让人屏息。睛天时途中路过的河堤上漂浮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直到父亲的病恶化,我总是小声哼着歌走在路上。不知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总是童谣,被小学六年级的弟弟嘲笑太老土。

年方十五,姐姐远嫁他方,

故乡的依靠,也已渺茫。

十五岁是我班上的学生五年后的年纪。这样想的话总觉得很奇妙。虽然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但还是想象不到。我班上的女生穿来学校的衣服都很时尚,放学后和假日里还有涂指甲油和彩色唇膏的,甚至有人已经有了手机。可是头脑还是一个孩子。这一点半年来我深有体会。一点小事就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知道尊重别人的心情。就算看起来像个大人,内在的成长还是和以前一样困难。

当我在通向印章店的路上走了一半的时候,发现红蜻蜓在做出奇妙的举动。

路边的民宅旁停了一台小轿车。引擎盖对着我的方向反射着夕阳的光。引擎盖上,两只红蜻蜓在晃动。一只像跳舞一样上下晃动,底下的一只用细长的腹部顶向引擎盖。我想知道它们究竟在做什么,于是凑上去看,红蜻蜒顶过的地方落下很多白色的东西。

“是卵。”

突然有人说话。我回头看去,大概是别的小学的学生吧,一个没见过的男生正颇为得意地看着我。

“红蜻蜓有时会在这样发光平坦的地方产卵,把它误当成水面。”

天真的脸因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愿望而兴奋不已。

“你知道得很多呢。”

我弯下腰看他。

“我在学习昆虫。”

“将来想当昆虫学者?”

我半开玩笑地说。

“没错。”

就像被问到明天的安排一样,他平静地答道。

“叔叔说了,昆虫有许多种类,所以要学的很多,怎么学怎么学也学不完,很有意思。”

“叔叔在研究昆虫吗?”

“不是我的叔叔,是河边的大叔。”

一瞬间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看来“叔叔”不是他的亲戚。

“那个人教我们梦想越大越好,于是我就决定做昆虫学者。因为我喜欢昆虫。”

我一边对少年报以点头回应,一边想起了自己的梦想。小时候的梦想。成为“女教师”。在电视剧一样的人际关系中,和孩子们一起或哭或笑。现在这个梦想连实现方法都没发现,就半死不活地被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