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18页)

不幸的是,他目所能及的唯一住户就是阿克塞尔・弗莱明的宅子。虽然长年不和,但奥鲁夫森家和弗莱明家倒并没有糟糕到完全不讲话的程度:弗莱明一家人依然会每周日到教堂做礼拜,并且还会坐在第一排。事实上,阿克塞尔还是教堂的执事。但无论如何,哈罗德依然不想向弗莱明家求助。他考虑着要不要推着车走上个四五百米到下一户人家去讨些水,可转念一想这好像太蠢了。他叹了口气,把车停在了路边。

哈罗德没有敲前门,而是绕到了房子侧面的马厩前。有个男仆正在那儿帮他的主人泊车。“嗨,冈纳,”哈罗德招呼道,“我能要点儿水吗?”

那人很是友善。“随便拿,”他说,“院子里有个水龙头。”

哈罗德在水龙头旁找了一个木桶,接好水拎回路旁,倒进车子的水箱里。看来他成功地避开了弗莱明家的人。可是当他回去还木桶的时候,彼得・弗莱明出现了。

彼得是阿克塞尔的儿子,今年三十岁,高大挺拔,身穿米灰色粗花呢套装。在两家闹翻之前,他和哈罗德的哥哥亚恩是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人十几岁的时候都是有名的少女杀手:亚恩靠的是自己带些邪气的魅力;彼得则是凭自己成熟稳重的气质。彼得平时住在哥本哈根,哈罗德猜他今天应该是回家来度周末的。

彼得手上拿着一份《事实》。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哈罗德。“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

“嗨,彼得,我来要点儿水。”

“我猜这报纸是你的吧?”

哈罗德摸了摸口袋,心中一惊。他一定是在刚刚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把报纸掉在地上了。彼得已经得到了答案。“显然是了,”他说,“你知道这会让你坐牢吗?”

这并非仅仅是吓唬他:彼得是个警察。哈罗德说:“城里每个人都在看。”他尽可能想显得大胆些,可事实上他确实有点儿害怕:彼得性格残忍,他完全有可能逮捕他。

“这里不是哥本哈根。”彼得一字一顿地说。

哈罗德明白,彼得愿意抓住每一个侮辱奥鲁夫森家的机会。但他这次却有点儿犹豫。哈罗德知道原因。“你要是为了这么一件半个城的人都在做的事而逮捕一个桑德岛上的学生,恐怕别人都会把你当成傻瓜,尤其如果大家知道你和我父亲不和,你的脸上恐怕也不会好看。”

让哈罗德受辱的欲望和怕被他人耻笑的担忧,显然让彼得矛盾不已。“没人有在资格犯法。”他说。

“谁的法律?我们的,还是德国人的?”

“法律就是法律。”

哈罗德感到更自信了。彼得如果想要逮捕他,就不会跟他这样吵下去了。“你这么说就是因为你爸爸在酒店里招待纳粹。”

这一招直击重点。弗莱明家的酒店是德国军官的至爱,他们可比丹麦人阔气多了。彼得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那也好过你老子在教堂里煽动民心。”他回击道。这也是事实:牧师一直在宣传反对纳粹的理念,他的宗旨是“耶稣是犹太人”。彼得继续道:“他知道如果人们闹起来,会引来多少麻烦吗?”

“我相信他知道。基督教的创立者本身恐怕也是个爱找麻烦的人。”

“别跟我谈什么宗教。我管的是地上的秩序。”

“什么狗屁秩序,我们已经被占领了!”哈罗德整晚的抑郁情绪在此刻终于爆发了,“纳粹有什么权利告诉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应该把他们踢出我们的国家!”

“你不应该恨德国人——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彼得自以为是的语气让哈罗德更生气了。

“我不恨德国人,你这个蠢蛋。我的表亲就是德国人。”二十年代的时候,牧师的妹妹遇到了一个从汉堡到这里来旅行的年轻有为的牙医,后来便嫁给了他。他们的女儿莫妮卡是哈罗德吻过的第一个女孩。“纳粹对他们比对我们还糟百倍。”哈罗德又加了一句。乔基姆叔叔是犹太人,虽然他已经受了洗,还是教会的长老,但纳粹却命令他只能给犹太人看病,这等于是毁了他的工作。一年前,他因为“囤积金子”而被逮捕,后来被送去了位于德国达豪一个巴伐利亚村庄中的特殊监狱,某个集中营。

“那些人是自找麻烦,”彼得世故地说,“你父亲就不该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犹太人。”他把报纸扔到了地上,走开了。

哈罗德怒不可遏。他弯腰捡起了报纸,对着彼得的背影说道:“你的口气活像个纳粹。”

彼得没理他,打开厨房门走了进去。

哈罗德感到自己输掉了这一仗,这实在令人愤怒,彼得刚刚的话完全令人无法容忍。

雨越下越大。哈罗德回到车子旁才发现,锅炉下面的火灭了。

他试着重新打火。他把《事实》团成一团,想用它点火,他口袋里还有一盒没有淋湿的火柴,可是他没带下午点火时用的风箱。他在雨里对着那个锅炉研究了二十多分钟,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他只能走回家了。

他竖起了风衣的领子。

他把车子推到了半里地之外的酒店,找了一个小停车场,把车留在了那里,然后便朝着海滩走去。夏至刚过去三周时间,斯堪的纳维亚的天色应该到十一点才会入夜,但今晚乌云密布,雨水阻挡了他的视线。哈罗德沿着小沙丘的边缘朝前走,用脚试探着路面,右耳边回荡着一阵阵海浪声。他就算是游回家恐怕和现在也差不多了。

他本来体质极好,就像只灵缇一样结实,但这样在雨中走了两个小时之后,他感到又累又冷,狼狈不堪。眼前是德国人建的新基地。这个位置其实离他家只有几百码的距离了,但如果沿着基地的边缘走,就要绕上两英里的路。

如果是退潮的时候,他可以继续沿着沙滩往前走,虽然基地外的沙滩地区也是禁止进入的,但在这种天气里,守卫应该注意不到他。可现在正赶上涨潮,围网插到了水里。他想了一下是否要游过去,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和渔村里的每个人一样,哈罗德对大海有着天生的敬畏,况且以他现在的体力在雨天里游泳,实在有些冒险。

但他至少有力气翻过围网。

雨小了,月亮从云层间探出了一个小角,偶尔洒下些光。哈罗德看到眼前的铁丝网栅栏大概有六英尺高,上面还竖着两排钢尖。虽然看上去吓人,但只要有力气也有决心,就不成问题。离这里五十码开外的网边有一片灌木。从那里翻进去应该最容易。

哈罗德了解围网另一边的情况。去年夏天,他曾经在那里边工作过。那时候他完全没想到这儿会变成一个军事基地。当时的建筑商是一家哥本哈根的公司,他们告诉大家这里将建成一个海岸警卫站。如果说出实话,他们恐怕很难招到工作人员——首先哈罗德就不可能为德国人工作。可大楼建好了,围网围好了,丹麦人却被遣散了,德国人进入基地开始安装设备。不过哈罗德至少知道建筑物的布局。废弃了的航海学校被粉刷一新,基地的两端建起了两座新楼。好在所有的建筑都在远离沙滩的一侧,这样哈罗德穿过基地的时候不用冒险靠近它们。而且基地里有很多灌木,方便他藏身。只要小心躲开守卫巡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