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18页)

亚恩转过头来。他穿着一身棕色的军装。亚恩长哈罗德十岁,现在正在陆军航空兵部队教授飞行课程,他所在的飞行学校离哥本哈根不远。德国人禁止了丹麦的一切军事行动,因此飞机大部分时间都停在地面上。不过飞行教官依然可以驾驶滑翔机授课。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以为你是老爸呢。”亚恩满眼喜悦地把哈罗德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真是越来越像他了。”

“是说我会秃顶吗?”

“很有可能。”

“你呢?”

“我估计不会。我像妈妈。”

这倒是真的。亚恩遗传了母亲的黑头发和棕眼睛;哈罗德则更俊秀些,继承了父亲那双让信众无限敬畏的蓝眼睛。另外,哈罗德和父亲都出奇的高,把五英尺九英寸高的亚恩比成了个小矮人。

“我有首曲子给你听听。”哈罗德说。亚恩从琴凳上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了哈罗德。“这是我从学校的同学那里听来的。你知道麦兹・柯克吗?”

“我同事保罗的表弟。”

“对。他发现了一个美国的钢琴家,叫克莱伦斯・佩恩托普・史密斯。”哈罗德突然犹豫了一下,“爸爸现在在干什么?”

“写明天的布道词。”

“太好了。”他们家离这儿有五十码,应该听不到琴声,而且牧师没理由中断自己的写作,跑到这里来遛一圈,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哈罗德开始弹《佩恩托普的布基伍基》,教堂里顿时充满了属于美国南部的性感旋律。他是一个热情的演奏者,母亲总说他的手太重了。坐着弹琴实在不够畅快。他索性站起来,把琴凳踢到了钢琴下面,弯下身子站着弹了起来。虽然这种姿势更容易弹错音,但对于这令人着迷的韵律来说,音符的对错已经无所谓了。结尾时,他果断而高调地奏出了最后的和弦,然后用英语说道:“这就是我所说的!”和佩恩托普在唱片中的语气一模一样。

亚恩哈哈大笑。“不赖嘛!”

“你应该听听原声。”

“到外面来站会儿吧,我想抽根烟。”

哈罗德直起了身子。“爸看到会气死的。”

“我二十八岁了,”亚恩说,“我可不是听爸爸话的小毛头。”

“我同意——可他呢?”

“你怕他吗?”

“当然。妈都怕他。岛上没人不怕他——也包括你。”

亚恩咧嘴笑了。“好吧,可能有一点点。”

他们兄弟二人站在教堂的门外,雨水打在门廊上。不远处牧师家的轮廓隐约可见。厨房门上那扇菱形窗户后面透出了昏黄的灯光。亚恩拿出了一根香烟。

“有赫米娅的消息吗?”哈罗德问道。这个英国女人是亚恩的未婚妻,可自从德国攻占了丹麦之后,亚恩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收到她的任何音信了。

亚恩摇了摇头。“我想给她写信。我找到了英国使馆在哥德堡的地址。”丹麦人可以向中立国瑞典寄信,“我在信封上只写了那里的地址,但没写英国使馆。我以为自己挺聪明,可显然审查员也没那么笨。信被退回了我上司那儿。他告诉我如果我再这么干,就得上军事法庭。”

哈罗德很喜欢赫米娅。亚恩曾经和一些金发美女交往过,她们却都胸大无脑。赫米娅很不同,她聪明又有胆识。第一次见她时会觉得她有点可怕:头发眉毛都像墨一样黑,说话也直率得过火。但她像对待一个男子汉一样对待哈罗德,而不是只把他当成是某人的小弟弟。当然,她穿着泳衣的时候简直性感极了。“你还想娶她吗?”

“上帝,当然——如果她还活着。她可能已经死在伦敦的哪次轰炸中了。”

“你一定很难受,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亚恩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呢?有什么新行动吗?”

哈罗德耸了耸肩:“和我同龄的女孩子都不喜欢小男生。”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可其实他是在掩盖内心深处的伤感。他已经被拒绝了好几次了。

“我猜她们更希望找个能在她们身上花钱的人。”

“没错。可比我小的女生……我复活节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孩,叫布丽吉特・克劳森。”

“克劳森?莫兰德的那个造船商?”

“对。她挺漂亮,但才十六岁。而且和她聊天很没意思。”

“他们家信天主教。老爸不会同意的。所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我知道。”哈罗德皱了皱眉,“他真是个怪人。复活节的时候他还讲到了宽容。”

“他要是宽容,弗拉德公爵【5】都能算是宽容了。”亚恩扔掉了手中没吸完的香烟,“走吧,去和那个老暴君聊一聊。”

“等等……”

“怎么了?”

“部队里面怎么样了?”

“糟透了。我们连自己的国家都保卫不了。而且大部分时间我都不能飞。”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谁知道?可能永远都要这样了。纳粹走到哪儿都能打胜仗。除了英国,已经没有国家在抵抗了。而且现在英国也是命悬一线。”

哈罗德压低了声音,虽然旁边一个人都没有:“哥本哈根应该会有抵抗行动吧?”

亚恩耸了耸肩。“就算我知道有,也不能告诉你,对吧?”哈罗德还没来得及接话,亚恩就踏进了雨雾里,向远处那一点光亮走去。

2

赫米娅・芒特沮丧地盯着自己的午餐——两根煎香肠,一团稀糊糊的土豆泥,还有几片煮过了头的白菜——她真想念哥本哈根海边那间酒吧,那儿光鲱鱼就有三种做法,还有美味的色拉、腌黄瓜、热乎乎的面包和贮藏啤酒。

她是在丹麦长大的。她的父亲是一位英国外交官,几乎一直在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工作。赫米娅在哥本哈根的英国使馆工作,一开始只是做秘书,后来成了一名海军大使随员的助理,这位随员事实上是军情六处秘密情报机构的成员。父亲去世以后,她的母亲就搬回了伦敦,然而赫米娅却留了下来:一方面是出于工作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和丹麦飞行员亚恩订婚了。

1940年4月9日,希特勒进攻丹麦。度过了心惊胆战的四天之后,赫米娅和一组英国官员乘着一辆外交官专列穿过了德国,到达了荷兰边境,再从中立国荷兰回到了英国。

如今,三十岁的赫米娅已经是MI6丹麦分部的情报分析负责人。她和大部分的工作人员从白金汉宫附近位于百老汇街54号的伦敦总部撤离到了布莱切利园——首都北部五十英里处的一幢乡郊大宅。

这里很快就建起了一栋半圆形的建筑,成了这些工作人员的餐厅。赫米娅很庆幸自己能够躲过那次突袭,但她同时也希望能有个神秘的力量把伦敦街头的某间意大利或法国餐馆也搬到这里来,这样她就能有东西吃了。她用叉子挑起了一点土豆泥放进了嘴里,勉为其难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