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绘姑娘(第2/9页)

“事到如今,您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

“哪能不想呢?”

“您不是一直都很努力吗?”

“人们哪,看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难道您一次都没回去过?”

“当然。”

“您这话真叫我吃惊。来东京多少年了?半个多世纪了吧?大家都在惦记您哪!”

这时候已经是二〇〇〇年了。

“早就把我忘了。老四嘛,没人把你当回事。”

“不会的。您应该让家里人看到您还健在,也要给祖先上上坟。”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没有勇气回去。我是个没用的东西!”安先生端起酒杯喝了个见底,“啪”地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

“男人,哪个不是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老板好像很理解安先生似的,又送上来一瓶酒。

“咽归咽,可我越老越想念故乡,我真是不想老啊!”安先生悄然自语道。

真傻——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我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早就凉了的煮鸡杂。

“老师,您的孩子呢?”

我摇摇手说没有。

“太太呢?”

“我还是独身。”我缩着脖子笑了。

“双亲呢?”

“已经不在了。”

“那您一个人过日子?”

“跟我妹妹一起过。”

“那挺好。我一个人过,孤独!特别是在这深秋的夜里。我约老师一起喝酒,也是因为想念家乡。要是有个亲人跟我一起过就好多了。”

安先生的太太在哪儿?先于他去世了?孩子在哪儿?要么安先生一直独身?我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些问题,一边喝酒。

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安先生主动把答案告诉了我:“其实啊,我有个女儿。”

“啊,是吗?”

“今年十七岁了。”

“哟,高中小美女呀!”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安先生七十二岁,七十二减十七等于……我在心里计算着。

还没等我算出来,安先生又替我说出了答案:“五十五岁的时候生的,真不好意思,都那个岁数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嘛,到什么岁数都喜欢女人。”我笑笑说。

“我结婚的时候已经五十四岁了。老婆是日暮里那边一间酒吧的女招待,难为情。”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女招待也是需要特殊才能的,要让每个来店里喝酒的客人心情愉快,并不是谁都做得到。”

“是吗?您这么说让我好高兴。那女人的确有您说的那种,什么来着,特殊才能!只要有她在,气氛马上就变得温和起来。她大眼睛,长睫毛,身材特别好,可年龄跟我悬殊太大。当初她二十三岁,我比她大三十多岁,很快就过不下去了。孩子她带走了,这也没办法,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哪带得了孩子。”安先生用手指擦着酒杯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离婚的时候,您女儿多大?”

“一岁零九个月。”

“后来您女儿怎么样?”

安先生摇摇头,右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边抽出一张褪了色又皱巴巴的照片递给我:“离婚之前照的。”

照片上是一个戴着维尼熊肚兜,坐在榻榻米上的小女孩。柔软的头发是自来卷,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无论笑还是不笑,安先生的眼睛都像是用钢笔在脸上画的两条线。小女孩大概长得像妈妈吧。

“名字叫千绘。”安先生眯缝着小眼睛说。

“只要孩子生活幸福就好。”我把照片还给他,他用手指在照片上女儿的额头上爱怜地抚摸了一阵,珍重地放回钱包里。

“对了,老师,我想求您帮我办一件事。”安先生突然挺直了身子说。

“什么事?”

“您能不能代替我去看看我女儿,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

“您太忙,没时间?”

“忙倒是谈不上……您亲自去看嘛。”

“我不行。我跟老婆离婚的时候,说好了不能再见面。在千绘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父亲,如果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说我是她父亲,会吓着她的。”安先生使劲摆着手说。

“拉开距离看上一眼没有什么关系吧?”

“不行不行,我不敢看。别说看了,单是想象一下,我这心都快跳出来了。”安先生扭曲着脸,用手捂住了胸口。

“您女儿现在在哪儿?”

“这么说您答应替我去看看了?求求您,下次我还请您喝酒!”安先生说着,追加了酒和烤鸡肉串。

“要是石垣岛的话我可不去。”我半开玩笑地说。

“没那么远,就在川崎市。”

“什么?这么近?安先生您自己……”

“不是跟您说了不行吗?心脏非得停跳不可!”安先生说着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好吧,我就为您出一把力!”我竖起大拇指说。

安先生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您可千万不要对她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拜托您去看她的。”

“知道了。”

“老师,您不是有那个什么电脑照相机吗?”

“数码相机?”

“对,就是那个!用那个照几张千绘的照片好不好?咔嚓咔嚓,照几张。”

“好!我这个星期天就去,咔嚓咔嚓!”在我看来,这件事情再简单不过,“咔嚓咔嚓”就能完成任务。

三天之后就是星期天,我坐上火车,直奔川崎市。

由于不太熟悉川崎那边的路,我没开车。从品川火车站上车也就十多分钟的路程,但列车经过多摩川大桥发出隆隆响声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儿小旅行的味道。

川崎市幸区中幸町一丁目大仓公寓二〇一室——这是安先生给我的地址。安先生说,离婚后不久,前妻来过一封信,告诉他已经跟一个姓三宅的人结婚。信封上就是这个地址。

我走出车站,手里拿着地图,一边确认地名,一边找目的地。虽然是秋高气爽,时间也还不到八点,我还是走了一身汗。

大仓公寓是一座三层楼建筑,二〇一室的门上没有写着住户姓名的小牌子,一楼的信箱上也没有名字。我走到外边绕着公寓观察了一下,二〇一室的阳台上放着滑雪板和纸箱一类的东西,看来有人住。

从现在开始,我只能等待,因为我不能敲开门去给千绘照相,那样会引起误会。我得在这里等她出来,跟踪她,在车站之类人多的地方趁她不注意,咔嚓咔嚓照上几张。所幸大仓公寓各家各户的门都有临街的开放走廊,很容易看到人从家里出来。

我来之前就有需要等很长时间的精神准备,带上了带耳塞的便携式收音机。我站在一根电线杆下,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盯着千绘家的家门。为了防止千绘一大早就出门,我特意来得很早。我曾经有过当一名出色侦探的理想,这些问题肯定考虑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