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人生已多风雨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在多年后拥住曾经独自哭泣的自己。岁月使人成熟,给人坚强与智慧,却也使他永远失去安慰自己的机会。

王序俯身搂着放声大哭的凌笳乐,怔忡地疑惑着:自己在那个时候也哭得这么响吗?自己也曾流了这么多泪吗?

他握着凌笳乐那两只伶仃的肩头,越发地疑惑了,自己那时的身体也这样瘦弱单薄吗?

他明明比那个时候瘦多了,难道是因为骨头跟着心肠一起长硬le,所以才让他忘了自己也曾如此软弱吗?

王序从没像此时这般怜惜凌笳乐。

他亲手为这个哭泣的孩子擦拭泪水,“我把沈戈给你叫来吧。”

张松果然还是江路认识的那个张松,他没有辜负江路对他的期待,真的来了。

他的脸上又挂了彩,和江路面对面地蹲着。夜里的街道寂静无声,他们互相安静地端详对方,像是在比谁更惨一点。路灯昏黄的光从上方落下来,将他们两个罩进去。

虽然张松脸上的淤伤看起来更吓人一些,但似乎还是江路此时更惨一点儿。他头发是乱的,衣服也是乱的,眼里通红,眼皮肿得厉害,满脸都是泪。

张松看了他一会儿,也跟着微微红了眼眶。

“演员保持不动,其他人就位。”王序轻声打断他们。

沈戈抬手在凌笳乐左脸上抹了一下,换根指头,在他右脸又抹了一下,“不哭了。”

他语调温柔,眼神比语调更温柔。凌笳乐看着他,难以说清缘由地心头一酸。他低头将脸埋进手臂里,把脸上和眼里的眼泪蹭走,再重新抬头看向沈戈。

没了眼泪的阻隔,他把沈戈看得更清楚了,没来由地破涕为笑。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沈戈的嘴角,“是化的妆吗?”

沈戈点头,并握住他小臂,那上面有一条肿起来的红印,肿得很高,不用多问了。

下一镜,沈戈将凌笳乐背起来,背对着镜头渐行渐远。斜上方的灯光在他们脚下拖出极长的影子,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倍显寂寥,却也是相依为命的味道。

沈戈背着凌笳乐走出很远,疑心自己错过导演的指令,贸然回头看了一眼。

王序站在显示器后冲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走吧,走吧。”

沈戈转过身,继续往前。凌笳乐已经在他背上睡着了。

小李提着凌笳乐的私人物品从后面赶过来,见此情景立刻噤声。

两个醒着的带着一个睡着的,一路无声地回到宿舍楼,在大门外碰到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苏昕。

苏昕应该是去夜跑了,当得起模特的健美身体充满动感活力。他惯性地奔上头两个台阶,随即猛然刹住,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显出些许错愕,回头看向从夜幕里走出来的三个人。

沈戈背着凌笳乐踏上台阶,在与苏昕擦肩而过时,两人的视线发生一瞬间的摩擦,又错开。沈戈脚下的节奏并未因此变化。

小李则远不如他沉得住气,冲苏昕投去迁怒的一瞥,随即快赶两步追了过去。

苏昕像被下了定身咒,不由自主地目送着这三人,看着他们三个恍若浑然一体,缓慢而稳健地走进这老式陈旧的建筑。

第二天,王序在片场对两个主角提出新的要求,希望他们下戏后不要有任何交流,尽量连碰面都避免。

相比凌笳乐的不解与迟疑,沈戈答应得十分痛快,让王序不由心生忐忑。

这个聪明的年轻人让他有点看不透了。

“江路与梁勇”的那场戏之后,沈戈非但没有找他的麻烦,甚至在拍摄“张松找梁勇麻烦”那段剧情时也极为配合,别说失控的殴打,就连借拍戏出气这种常见戏码都没有发生。

王序不由对沈戈重新审视起来。

面对王序这狐疑的目光,沈戈只是微微翘起嘴角,回以一个看起来十分恳切的笑容,甚至对凌笳乐进行劝说:“导演这个主意好,能帮我们保持住那个状态。”

王序之所以对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戏里的两人开始冷战了。

张松回家了,依旧与江路睡着同一张床,却是同床异梦。

两人的“地位”完全调转过来。有时张松很晚才回家,有时还带着醉意,江路从不敢多言,殷勤地给他递毛巾、盛饭。

以前都是张松给他做饭,他在一旁不是看电影、听歌,就是看书、画画,和在从小到大的那个家里一样,不到饭端上桌那一刻绝不去洗手。

张松乐得伺候他。他喜欢江路那股文艺的沉静气质,愿意让他多看一页书、多画一笔画,毫无怨言。如今都反过来了。

张松倒也接江路递过来的毛巾,也吃他做的饭,并且不嫌难吃。如果实在是太咸或者太淡,他就起身去给自己倒杯水,或者拿盐罐子,并不抱怨。

可江路宁愿他抱怨,甚至发火都行,只要肯对自己说话。

自从张松把江路背回家,他再没对江路说过一个字。

没过几天就是张保的头七。

这一天,张松没有出摊,也没去照相馆。他包了一辆出租,一大早就要出门。

他准备了不少东西,纸钱、香、点心、水果、酒、烟,还有一幢糊得十分逼真的纸房子,挺占地方。

江路从他准备出门起就坐立难安,一直想帮忙,却又因为向来不是细心能干的人而插不上手。

张松想把所有的包和袋子都移到背上和一只手里,好空出另一只手拿那个最占地方的纸房子。

江路忙奔过去,伸出手,“我帮你拿着个——”

张松猛地推开他,对他说了这几天的第一句话:“你别碰!”

江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往后趔趄两步,后腰磕到桌角,身子一歪,显出隐忍的痛楚。

张松面色一紧,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敞开的门外响起大嗓门的问声:“能走了吗?”

出租车司机不请自入,热情地从张松手里抢过两个包:“这俩给我,你不就腾出只手了嘛!”

张松看向司机,迟钝地向他颔了下首,又回头看向江路。

江路已经一手撑着桌子站直了,偏过脸去,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出他是不是还觉得疼。

“就这些东西吧?”司机问道。

张松回过神,低低地应了一声:“哎。”

“走不走?你不是说想早点儿到吗?我不是催你啊,反正我是按天收钱,你早出发晚出发对我来说没区别……”

张松打断这司机的啰嗦,“这就走。”

门关上的瞬间,江路按着腰缓缓地蹲下来,双手掩面,肩膀微弱地颤动起来。他这一辈子的眼泪,都要在这些天里流完了。

沈戈去而复返——幸好他不是张松,他总能在离开后又回来——沈戈着急地摁住凌笳乐的肩膀:“是不是真磕着了?”他推出去的瞬间就知道自己没控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