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幽默者的悲剧

小野走出房间之后,我们一语不发地在椅子上坐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一股莫以名状的恐惧感充塞我的胸口。

不过,由利大师的好记性真是没话说。是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出《茶花女》呢?

这出戏在去年秋天上演,既叫好又叫座。原樱和相良千惠子分别饰演薇奥莉塔和阿弗列德·杰尔蒙,赢得满堂采。当然,杰尔蒙是男高音的角色,让女中音来演唱自是违背世俗观念的做法。但原樱却不以为杵,说做就做。

“谁叫日本没有适合唱杰尔蒙的男高音,我也很无奈呀。你们等着瞧!我一定会让女中音成功地诠释杰尔蒙,我的千惠子可是很棒的唷!”

我最近听说,受战争(注:一九三七年当时,意大利已由法西斯主义者墨索里尼主导政权十余年,对内独裁、对外侵略扩张,因此大小战争不断。)影响,歌剧的发源地意大利也几乎找不到男高音,所以当地也有歌剧团让女中音演唱杰尔蒙这个角色。由此看来,原樱的果敢作为可说是为歌剧开了先例。

撇开这件事不谈,相良当时饰演的杰尔蒙获得了广大的回响。虽然当时女性的时尚风潮开始流行男装风格,但是相良扮演的杰尔蒙比起任何一个少女歌剧团(注:宝冢歌剧团于一九三二年开始,突破以往对男女外型的固定分界,奠定了由女孩子扮演帅气男角的雏形。由于宝冢的成功,当时出现了多个以宝冢为蓝本的少女歌剧团。)中的男角都更加的熠熠耀眼、潇洒动人。除了相良将杰尔蒙演得好之外,《茶花女》可说是众多歌剧曲目中最广为日本大众所知的。这也难怪原本三天的演出行程,会延长至一个礼拜了。

不用说,那些老爱鸡蛋里挑骨头的评论家,自是口径一致地抨击这种女扮男装的举止。然而,这些评论家的谴责反倒掀起大众的好奇心。他们越是指责这种做法是邪魔歪道、商贾铜臭味浓,越是使得这出《茶花女》受人欢迎。

那个《茶花女》的阿弗列德·杰尔蒙——恐吓原樱女士的那个人,原来就是相良千惠子。

由利大师微微地摇摇头,慵懒地说。

“察觉到这点并不是我的功劳,这些都等于是土屋告诉我的。在他的手记中曾提到原樱女士去年推出《茶花女》这出戏码的事,昨天我在火车上看到这一段内容,因而想起了当时世人的评价。今天早上在清风庄,邻居太太说到与原樱女士幽会的男人穿着时,我才因此想起这张照片。所以这并不是我的功劳。”

“噢,我懂了,我懂了!我这下总算弄懂了。”

警部突然大叫一声。我吃惊地回头望,他喘着气说。

“我说大师啊,你听听看我说的对不对。昨天晚上在饭店看守的刑警断定,天黑之后就没有妇女外出。刑警之所以会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相良搞不好就是穿着这身打扮离开饭店的,不是吗?”

“是啊,这点我也想过。她早我们一步搭火车前往东京,然后出现在清风庄。”

“什,什么?相良去了东京?”

“没错没错。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由利大师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警部一听之下,不禁瞪大了眼。

“不过,相良为什么要冒这种险?她跑到清风庄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一定是在那间房间里留下了什么证据。那个证据只要一被人发现,就会知道她是恐吓原樱女士的人,所以她才会甘冒危险,前去取回。大师,我说的没错吧?”

我回头看了由利大师一眼。

“大师昨天晚上在饭店大厅里解开暗号的时候,相良从我的背后瞪大眼睛地盯着大师手上的乐谱。相良当时八成已经看出破解暗号后出现的密文,担心警方迟早会找到爱宕下的公寓,所以才会甘冒危险,从饭店里溜出来跑去东京。”

由利大师语带忧心地说。

“没错,当时我也知道相良在看破解暗号后出现的密文。不,应该说是我故意让她看的。我倒想瞧瞧她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如果相良是女扮男装溜出饭店,她到底是怎么拿到那些衣服的?难道她事先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着,所以才将杰尔蒙的舞台装千里迢迢地从东京带来大阪,带到这间饭店吗?”

“不,这并不是我的衣服唷!”

我和浅原警部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饶是由利大师也吓得涨红了脸,抓住椅背的两只手剧烈地颤抖着。“相良!”

警部厉声斥责相良,由利大师赶忙出手制止了他。大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房门旁边,轻轻地将手搭在倚门而立的相良肩上,盯着她的眼睛。在大师强而有力的眼神注视下,相良心绪动摇地眨了眨眼,脸颊染上一抹红晕,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看着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由利大师才发现相良的表情有异,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挽起她手臂,带她走进房内,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我和浅原警部只是茫然地看着大师的一举一动。

由利大师也坐了下来。   棒槌学堂·出品

“请说明一下,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又吓了一跳。我直盯着由利大师的脸瞧,大师说话的语气当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柔。

相良从容优雅地跷起腿来,身子微向前倾地说。

“好,我说。不过,在我讲之前,大师……,噢,大师是抽烟斗的,不太方便。三津木先生,可不可以给我一根烟?”

相良将帽子摘下,丢在桌子上。就在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指颤抖得非常厉害,怎么也停不下来。让我显得异常激动的原因有二,一是刚才大师表现出的行为,一是当时相良的十足魅力。

女扮男装的相良身上穿着阿弗列德·杰尔蒙的舞台装。平常她穿女装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换上了男装,便散发出一股无法解释的吸引力。我当时才了解,少女歌剧团的男角之所以能够在社会上造成轰动,不是没有道理的。

相良缓缓地吸了一口烟后说道。

“问题出在我现在穿着的这套衣服,对吧?关于这点,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我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不过,现在我身上的这一套却不是我的。”

“谁的?这是谁的衣服?”

“老师的……。是原老师的衣服。”

浅原警部狐疑地低吟了一声。由利大师一听到她这么说,突然将身子挺直说道。

“你的意思是,原樱女士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是的,没错。至于理由是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们。”

相良熟练地将香烟上的烟灰抖落。

“你们都知道,去年我穿着这身衣服饰演过杰尔蒙,对吧?你们瞧,那上头有我的照片。我自己夸自己好像有点儿老王卖瓜的意味,不过我真的很适合演那个角色,因而赢得了满堂采。老师对于我的表现有点吃味,她说她在那之前,也曾经在意大利扮演过《费加洛婚礼》(注:(Le nozze di Figaro),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1756?1791)的三大歌剧之一。全剧以错综复杂的爱情关系和优美的旋律串联而成,佐以鲜明的角色性格与幽默的对话,可说是莫扎特最受欢迎的歌剧。)的凯鲁毕诺(cherubino)。这个角色原本是专为女高音而写的,虽然是个男角,却是伯爵夫人身边的小男仆,雌雄莫辨。老师说她总有一天要演看看清秀斯文的男角,但因为她是女高音,一直无法如愿。老师很羡慕我可以女扮男装,说到最后,她竟然找来裁缝师做了一套跟我一模一样的服装,而我现在穿的就是老师当时另外做的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