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二(第2/3页)

苑田这时连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他半个月后的变故,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经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却依然有那样的力气,集中在指头上。她这一番最后盼力气,尽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躯体,却毫无疑问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觉得,就在这病房里,自己的影子已经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从未爱过妻子,妻子所给他的,也不是爱,不过苑田倒觉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吗?」

朱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苑田的胸怀里,那么随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着烟。

「怎么会知道的?」

「我刚好也在想着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来都巴望着他早一点死,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几天了。从来也没想到我会先走的。」

「好长的岁月,是不是?」

「是啊,不过也只是长罢了……」

翻转身子,沿朱子的视线看过去,房间一角搁着已经有裂缝的粗糙花器,插着两枝菖蒲花,是白与紫的。笔直的茎充满生命感,剑一般地竖在那里,却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烂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鲜明的季节,仅留存在茎与叶上。

「各个不同的颜色又.各个死去……」

朱子独语般喃喃地说看,把纸烟的烟吹向花。听来,这话好像在说着这时候的两人,也好像说着她自己和丢在东京的丈夫。

进了同一床棉被后,只让肩和肩相贴着躺下来,也没交谈多少句话,光是看着半凋的,雨声那么无情地打在已经不能再称为花的两个涸竭的生命。

今天傍晚时分,雨忽然停了,他们像被澄清的晚风引诱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从东京穿来有不倒翁图案,好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伧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面店,她说想吃,多么好吃似地连吃了三碗。为了找一个恰当的自杀地点,在河风吹拂的土堤上彳亍,有时拉开嗓门唱唱流行歌,有时那么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来跑去嬉戏着笑个没完。那还是真正快乐般的朗笑呢!

发现到缆在土堤上的一叶小舟,坐上去了。她还向苑田泼了水笑弯了腰。

不必摇桨,顺流而下。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

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

「老师……」

静了有好一阵子的朱子,低声叫。

「老师。月亮再次露出脸来了,就可以了。请您忘了文绪小姐。」

低细,却是清清楚楚的话语。

「嗯。」

朱子把侧脸靠在苑田胸口。像在听苑田的心脏跳动声,一动也不动。不必朱子来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后,一次也没想到文绪。那几乎使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有死。

月意外地早就露脸,月光把灯笼的火光驱走,包裹住苍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静默着,这时抬起了头。

「忘了吗?」

苑田点点点。

「那就……可以了吧。」

朱子离开苑田,双手绕到脑后,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发解下。发切过灯笼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

也不晓得在那个时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来,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为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它画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呑嗞掉了。朱子好像在祷告着一般地,静静地凝视着它。她似乎是在刚刚还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绺绺发丝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来并不算幸福,却仍然有着无限依恋的大半辈子。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着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后的影子留给妻那样,朱子也想把一束发丝,留给丈夫的吧。

朱子反反复复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所有的头发,剪齐在肩膀上,然后头部一甩,转向了苑田。

苑田几乎叫出来。一直没觉察出来的,原来朱子这么把头发剪短了以后,竟和留短发的文绪酷似。

「老师,我只在报上看到过文緖小姐的相片……您看,这样可以吧。」

苑田被吸引过去一般地点点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细微的轮廓消失了,因而眼前彷佛是文绪的幻形泛现在那里。

朱子从袖口掏出了红粉,伸向苑田。

「我的指头上的胭脂

配以一把热热的血

卿含之在卿红唇里

静静地逝矣」

朱于吟咴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药后,用自己的手指来为文緖的脸抹上了最后的红粉。朱子在要求他为她做同样的事,原来,朱子是要当文绪的替身赴死的。不,她是想完全成为苑田所爱的文绪赴死的。

朱子将红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儿凑过来。苑田彷佛被朱子这一番最后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红粉,压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

——这女人可真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了。

苑田心里突生感触。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感情,蓦地里从胸中喷涌而出,流泻到指尖上。沾上了红粉的小指颤抖起来,禁不住地把朱子拥进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悯呢?抑无意间想紧紧抱住文绪的幻影,那么没命地抚摸朱子的头发。在那无限的柔软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泪水洒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听任苑田摆布。

起风了,扁舟又开始在河上滑动起来,水声成了此行的伴乐。这么小小的一叶小舟上,两个生命的余烬仿佛互相护着一般迭在一起,被荡下去。

「灯笼的火快熄了呢。」

也不晓得漂流了多久,朱子这么说着,离开苑田怀里,把手上的灯笼移到水面上。

「老师,你看。」

在变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细细的波纹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层层的丧服衣裾,爬过水面,再过去却出现了一簇菖蒲花。夜闇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两色。夜风吹得叶儿经晃细摇。在这当中,只有花的颜色静止着。那颜色虽然浓艳欲滴,而显然季节已过,令人感觉到一抹残花凋零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