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京极堂 11 晕眩

似乎是我说太多话的关系。喉咙干了,由于我刚才一口就喝干了麦茶,眼前的杯子是空的。当我正想开口要一杯麦茶时,京极堂开口说话了:“那家医院是在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吧,那个失踪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什么?你知道呀!你可真坏,我滔滔不绝地说,活像个笨蛋。”

京极堂一贯地用轻视人的视线瞪着我,说道:“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就一面说、一面听吗?果真这样,我看你还是不要信任自己的脑吧,你的脑根本就不去记忆任何事物嘛!”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怎么?什么事呀,你在发什么火?”

“久远寺牧朗,旧姓藤野牧朗,俗称藤牧,你的记忆里没这回事吗?”

头脑的角落里朦胧映着莫名事物,在那瞬间,突然成形了。那是一张戴着厚眼镜、人看起来很温和,然后,畏首畏尾地让人着急的、想进医学院的学长的脸。

“那个藤牧先生呀,咦,他不是到德国去了吗?确实……”

“你难道以为战争前后他一直很安稳地在德国生活吗?大体说来,咱们的时代,有人没去从军的吗?你因为是念理工科,原本根据在学延期征调的临时特例,可以暂不从军,结果还不是去了。”

“话是这么说。京极堂,你不是没去当兵吗?”

“不是在说我呀。”

京极堂店主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把杯子里剩下少许的茶喝干了。

“藤牧氏去德国是事实,不知道透过什么管道,为什么去德国?不过,根据我的记忆,他是在开战的第二年回国的。虽然这样,由于开战是在年尾,所以可以说是开战后不久就回来了。然后,进到原来预定升学的帝国大学医学院。可是,随战局恶化,三年后,他被征调到军队去了。不过,非常幸运地,被送到大陆战线前不久,竟然面临战争结束,奇迹似地复员、复学,修得了暂时保留的学位,领到医生执照……”

“被久远寺医院招赘了吗?是吗?是这么回事呀!”

“提到纳粹什么的也是因为他的经历。……我以为是暂时断了音讯,竟然是失踪……”

京极堂的话到了最后不说了。藤野牧朗是我们在旧制高中时高一年级的学长。我记得他立志学医,是个胆小而安静的男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漩涡中的人物竟然是友人。原本我也不知道战争结束后他的音讯,而且,无法将藤牧的绰号和久远寺牧朗联想在一起。

有关他的记忆逐渐在我脑中苏醒。

“记得并不很清楚,在学生时代,藤牧氏好像有恋慕的女性吧。……确实好像也是医院的……嗯,想不起来……好像是医院的千金……”

“是呀。昭和十四年(译注:一九三九年)夏天,在鬼子母神(译注:保护孩子的神)的庙会那天,大伙儿一起外出,他对久远寺的千金一见钟情。纯情的他被相当地冷嘲热讽了一番。但是,仍然没有阻碍他的热情,现在想来,他复员回来以后,实现了学位和恋爱的双重梦想了呢。”

从刚才默诵古书的模样,就可想象京极堂的记忆力非常人能比。

我则因为这意外的开展而哑口无言。京极堂起初搔着下巴,后来手慢慢地往上,不久就开始胡乱地搔抓长长的头发。

“你为什么带这个话题来,我就因为讨厌这种事,所以隐居了起来。”说完,他再度将手撑在下巴,低下头来,和那张著名的芥川龙之介的相片像极了。这种姿势维持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朝上翻动着眼珠子望着我,说道,“认识的人。”

这个动作更像芥川了。

“知道了事件的中心人物是认识的,就不能装作啥都不知的半兵卫(译注:将户时代有一个叫“千代半兵卫”的爱情故事,男主角为了隐藏恋情,不让任何人知道,因而有徉装不知半兵卫的称谓)了。可是,还不是我出场的时候呢。”

仍然一副芥川的表情,他略微陷入沉思,说道:“关口君,反正你明天有空,你去找神保町的侦探商量吧。那家伙比咱们高一年和藤牧氏同年级,比起咱们他们应该交往得更频繁才对。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说不定,而且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不会罢休的。”然后,用一副很难理解的表情说道,“由你来负责这件事。”

结果,我告别京极堂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外面已完全变黑,但气温没怎么改变。

京极堂表示,在这种时候走坡路会跌倒,执意要我带灯笼走。在这种时代,带手电筒还行,拿灯笼未免太落伍了。反正月光很亮,根本不碍事。我以这个为理由拒绝了他,然后他说道:“尽可能注意脚下走喔。”

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到了夜晚真变成什么也看不见。月光下,只见油土墙显现出白色、长长地延续着。前面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我想起今天会话的内容,想要依照顺序回想,可是怎么都显得很暖昧。我现在所体验的世界,究竟是现实抑或假想现实?最初的话题是我能理解的吗?留在纪录里过去的现实只不过是相对性的。谈的是这一类的话题吗?

不,这是结论吗?

好像是有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在看不见时,似乎并不知道世界的模样究竟怎样。

如此一来,这道墙的里面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不,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景况?

我突然产生脚下的地面变软了似的错觉。

脚不听使唤,脚下的空气粘糊糊的,弄不清楚和地面的界线究竟在哪儿。

对了,因为黑暗,所以看不清楚脚下。

——因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无论变成何种情况,都不奇怪。

在我背后的黝暗中,即使站着下半身染血的姑获鸟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