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记忆之谜 1 稀谭舍

被强烈的亮光刺激醒来后,时钟的针绕到十一点。脑袋里像有铅似的迷迷糊糊地转醒,而且,非常地闷热,寝室简直像蒸气浴室。

光线亮得令人目眩。过了一夜,昨晚在京极堂发生的事感觉像在做梦。

正要起床更衣时,瞧见妻子雪绘正辛勤地在做糯米粉团。雪绘抱怨着是否昨晚闷热异常的关系,我像被梦魔压住似的,害她几乎一晚都没睡。这么说来,她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

“千鹤子小姐好吗?”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问道。千鹤子是京极堂老婆的名字。可能老公彼此是朋友的关系,妻子和她倒是很合得来。即使没有老公两人也很诚恳地来往。我说他老婆不在,妻子说那可能是看祭典去了。我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吃过午饭,等阳光稍微转弱以后,我出去了。走到最近的旧甲武铁路、现在的国营铁路中央本线中野车站,需要二十分钟。

中野可能因为靠近新宿,最近显著地发展。大约从去年开始,以车站为中心,急速地展开各种硬体的整备。战争以前,这里曾有许多陆军学校和设施,算是比较朴实的镇。但是,现在陆续地建造了商店街,让人感到与其说复兴,不如说是重生了。

抵达车站以后,我已汗水淋漓。对全身冒汗的我而言,在这种日子搭电车,真是非常辛苦。

在神田下车后,为了拜访京极堂的妹妹,先去稀谭舍。这座将火烧后的杂居楼层改装后的公司建筑,即使说得很客气也实在不能算美观,但好歹是属于自己公司的建筑大楼,所以还算气派。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七年,出版业界也开始活力充沛起来。美军占领时期下的检阅制度、纸张分配制度等,对业界而言,并非有利的时代。仿佛持续地对当时的环境作反弹似的,书籍和杂志的销售盛况空前,以战前的复刻本为首,全集、辞典等相继出版。最近,连翻译书、写实地描写战争伤痕的作品,都堂堂地并排在书店里,而这种景况是战前无法想象的。

战后,立刻上场的俗称低级杂志、下流的大众娱乐杂志等等,虽始终重复着创刊、停刊处分,然后,停刊、复刊,却改名变换形式直到现在仍生存着。

稀谭舍从战前就开始发行杂志,但并非那种战后乘机追随解放感的新兴出版社。虽不算是一流出版社,但目前发行了三本月刊杂志,因此,也算得上是中坚出版社。

京极堂的妹妹在三楼的《稀谭月报》编辑室工作。那个随稀谭舍创立时创办的杂志,目前俨然是这家出版社的招牌杂志,虽然只是很脚踏实地的发行,销售册数却节节高升。

《稀谭月报》杂志的主旨是,用理性的思考,解开古今东西的怪异事件。猛一听到杂志的名称,会令人产生和色情怪异的风俗杂志无异的印象,但是,内容很踏实,并没有像所谓低级杂志所刊载的那类文章。其擅长的范围,是以历史、社会、科学这种坚硬的主题为主。偶尔也刊登京极堂所厌恶的心灵科学啦、作祟什么的文章,但是,即使这种时候,也会采取隔着一些距离的角度刊登。这种慎重的态度,是这本杂志的特征。但尽管如此,和一般大众娱乐倒没什么不同。只是其一贯正统派的编辑方针,有别于新兴杂志,所以,到目前为止不曾遭受任何指摘。

我在两年前以身为编辑的哥哥的朋友身分,反正以随便怎么说都无所谓的理由,被介绍到二楼《近代文艺》编辑部,从那以后就经常撰写文章。

不过,我拜访稀谭舍时,倒不限定是《近代文艺》有事的时候。

我当然很想只专注于文艺一事,可是,囿于实际生活,也有不得已兼做其他事的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在刚才提到的低级杂志上匿名写些怪文章。三流的风俗杂志反正多如雨后春笋,稿源逐渐不足,只要不挑剔,差事可多得很。

但尽管不挑工作,我对于现在流行的“秘密之事”啦“性的告白”啦什么的题材,仍然感到棘手。所以,多半写些有点儿落伍的“怪异”和“猎奇”之类的文章打发。可是,令人苦恼的是,这方面的题材已书写殆尽,再也没有新鲜的了。所以才在三楼打转,看能不能要到新的题材后改写成文章。由于用这种方式度日,因此,被京极堂瞧不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为这样,所以虽然不是在这里上班,我却经常到编辑部报到。

房间里只有主笔兼总编辑、一个名叫中村的男人在写稿。

“中禅寺君在吗?”

连打招呼都很草率地我问道。

中禅寺是京极堂妹妹的姓,当然,京极堂本人也有个叫中禅寺秋彦很夸张的本名。现在很少叫他这个名字,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用店名京极堂称呼他。不过,京极堂是他妻子娘家京都的点心店的店名,是他在古书店开张时擅自取的,所以,想起来可以说是很随便的称呼方法。

中村总编辑抬起脸来笑嘻嘻地回答,真是个和蔼的男人。

“啊啦,关口老师,突然地来,怎么啦?呵,请进,外面很热呢,请到里面来。”

受到响亮雄壮声音的邀请,我坐进待客用的椅子。

中村总编辑一面哗啦哗啦弄响一叠稿纸,一面走过来坐到我对面。

我说道:“不忙吗?如果打搅了,我立刻告辞,你别客气喔。”

“不,不忙。正在做下个月的企划,可是,怎么做都不理想。正想到旧书店街走走,变换一下情绪呢。”

他好像是关西出身的人,话里稍微带着关西口音。

“对了,老师,你曾做过乳菌的研究吧。那么,你知道南方熊楠(译注:一八六七—一九四一年,民俗学、博物学者)吧。老实说,明年为了配合熊楠先生十三周年忌,正想编个粘菌的专集呢,能不能请你写一篇文章来讨论有关结合动物和植物的神秘生命,怎么样?”

“写稿不成问题。不过,总编辑,我想他去世确实时间是昭和十六年唷,离十三周年忌还早吧。”

我倒不是那么喜欢粘菌。因为指导我的教授要我留在研究室,我没时间,如今并没有写相关稿子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