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糖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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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庆上学的时候成绩不行,初中毕业上了技校。在当时来说,半工半读上技校是一条不错的出路,意味着将来会在工厂中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端上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但也意味着,这份工作要干一辈子,直至六十岁退休,可以一眼望到死。张保庆不认头走这条路,硬着头皮在技校上了三年学。毕业之后踏入社会,一不愿意去饭馆端盘子,二不愿意去工厂当工人,宁可整天游手好闲,也不肯过一成不变的日子。这惹得他爹大动肝火,应了“仇成父子,债转夫妻”这句话,父子二人矛盾越来越深。有一次张保庆被赶出家门,跑去长白山投奔了四舅爷,听四舅爷讲讲当年的战斗故事,再上山打两只山鸡、野兔,可比待在城里逍遥多了。其间他捡到一只白鹰,还在一处与世隔绝的天坑中,误入关外金王马殿臣的大宅,带出了一张宝画《神鹰图》!

不过从长白山回来没多久,宝画《神鹰图》就让人用十块钱骗走了。张保庆被迫二上长白山,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这么个大小伙子,站起来也是顶天立地,必须面对就业问题,总不能指望爹娘和四舅爷养他一辈子,只得回到城里,接着和铁哥们儿白糖摆摊卖烤羊肉串。在那个年代,辣的不辣的羊肉串方兴未艾,用自行车车条磨尖了当扦子,穿上肥少瘦多的羊肉丁,搁在自制的铁皮炉子上用炭火烤熟,撒上孜然、盐和辣椒面,诱人的香味儿可以传出好几条马路。他们俩卖的羊肉串一毛钱一串,尽管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也赚了不少钱。然而这属于无照经营,虽然一开始钻钻空子打打游击,今天在这边,明天去那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好在羊肉串一烤起来,吃主儿闻着烤肉的香气就来了,不怕没主顾。小摊儿前总围着五六个吃货,一人攥一把铁扦子羊肉串狼吞虎咽。后来管得实在太严,连戴着红箍的居委会大妈都来检查,干了没多久,羊肉串就卖不成了,又错过了进厂找工作的机会,那怎么办呢?只能上驾校报名学车,考了个驾照,去给人家开货车。当时会开车的人很少,司机大多在运输场、公交公司、出租汽车公司工作,此外就是各个单位的专职司机,给单位开公车。所谓“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全是让人羡慕的职业。张保庆好歹有了一份正经工作。当爹的见儿子终于脚踏实地、自食其力了,也就不再跟他对立,父子关系有所缓和。

后来通过朋友介绍,张保庆认识了一个贩卖水果的老板,也姓张。张保庆叫他张哥,从此跟着张哥跑长途运水果。贩卖水果的行当,在过去来说叫鲜货行,这一行可不好干:不同于别的买卖可以长期囤货,水果的保鲜期很短,必须争分夺秒,一天也耽误不起;不只进货快,出手更要快,一旦积压在手里,就不免血本无归,等于是拿钱打了水漂儿。当时空运并不发达,往四川、云南、贵州这样的山区运送鲜货全靠货车,又没有高速公路,一路上全是崇山峻岭,蜿蜒曲折的柏油路盘山而上,远远望去风景如画,实际跑起来却是苦不堪言。路上是坑坑洼洼,最窄的地方只能容得下一辆车通过,碰上对面来车,就得有一方先停下来,等对面的车开过去再往前走。到了雨季,赶上山体滑坡、塌方、泥石流、洪水什么的太正常了,道路一旦被冲毁,就会出现大堵车,一堵三五天停在路上挪不了窝。无数的车辆堵成一字长蛇阵,陷在当中进退两难,再着急也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着。到时候再淋点儿雨,雨停了让太阳一晒,没等送到地方,这一车烂水果便会散发出发酵后的果香,能当果酒卖了。所以说,干鲜货行的买卖不仅辛苦,风险也极高,跑这一趟下来是赚是赔都不好说。这个行当的从业者也都是老手,具有相当丰富的经验,知道如何应对各种意外。如果是外行人进来插一脚,不赔个底儿掉就算万幸,赚钱更是想都别想。

一晃到了1996年,张保庆跟张哥往东北运苹果。当时一共去了五辆车,两辆跃进131、三辆130货车,每辆车上各装了300箱苹果。这一趟的路程并不远,只是客户催得紧,为了赶时间,他们没走国道,而是选了一条不常走的近路,虽然说不好走,但路程短很多。他们准备连夜开到目的地,反正这些跑长途的司机东奔西走,什么路都跑过,并不觉得如何辛苦。眼瞅快到锦州了,头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头车一停,整个车队全跟着停在了路上,后边的四台车不知道前面什么状况,不停地按喇叭催头车继续走。坐在头车副驾驶位子上的张保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便问开车的司机:“怎么不走了?车子有问题?还是走错路了?”

开头车的师傅姓杜,是车队里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驾驶技术最好的司机。身为老板张哥指定的车队队长,每次出门都是他开头车在前边带路,从来没出过问题,绝对是传说中的老司机。只见杜师傅抱着方向盘,紧张地指着前方说:“这条路太窄,咱们车又多,来不及掉头跑了!”张保庆不明所以,抬手擦了擦前面的挡风玻璃,又伸长脖子往前探了探脑袋,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就问杜师傅:“前边的路不通吗?”说话这时候,也不知道从哪儿就冒出来十几个社会小青年,他们把铁链子拴在摩托车后头,拖来两根比腰还粗的树桩子,气势汹汹地拦在道路中间不让车队过去,嘴里大声嚷嚷着让司机们下车交过路费。

眼前这些人,一个个穿得说土不土说洋不洋,流里流气,横眉立目,头发又脏又乱,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摆弄着钢管、匕首之类的家伙。为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地痞,个头儿不高,肤色苍白,干瘦的身躯上支撑着一个大脑袋,眼窝凹陷,双眼外突,白眼球多,黑眼球少,嘴里哈欠连天,手拎一部黑砖头似的“大哥大”,在人群前面来回晃荡。张保庆当时还在用摩托罗拉BP机,汉字显示的,已经觉得很不简单了,可这劫道的老大都用上大哥大了。张保庆这些年不务正业,可也没在家吃闲饭,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他一眼就认出这小子腰里还别着一支乌黑的54式手枪。

五辆车上的司机全坐着没动,他们觉得货是老板的,自己就是打工的,跑这一趟下来挣个仨瓜俩枣的辛苦钱,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何必招惹穷凶极恶的地痞?挨顿打那是轻的,万一受伤落下残疾,老板也管不了。反正遇上这样的情况,老板一定会去应付,这叫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的顶着,所以全都跟没事人似的,老老实实坐在驾驶室里,等着张哥掏钱买路。这些拦路的混混儿气焰极为嚣张,见车上的人不肯下车,便纷纷围拢上来,拿着手里的钢管不停地敲打车子,口中叫嚣着,让车上的人赶紧下来,再不给钱就上车搬东西,总之别想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