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夜之舞(第2/5页)

燕燕嘴一撇:“就算是他们也一样,反正都是没有机会的。”

韩德让渐渐对这看似完全不曾用心,但许多事都说在点子上的小姑娘提起了兴趣:“为什么没有机会?”

燕燕正是十三四岁,最好卖弄的年纪,她素日读书学习又好发个奇思乱想,早攒了一肚子的话,只是她的话在父亲大姐面前总是显得幼稚,和其他女伴甚至自家二姐说起来,对方又毫无兴趣。从小到大,也只有韩德让才会耐心听着她这些左一榔头右一锤子不着边际的童言稚语,甚至帮助她把散乱的思绪整理出来。听韩德让感兴趣,不由想到这段时间想不通的一些事,正好说了出来。

“他们笨哪,所以没有机会。”

“哦,你为什么说他们笨呢?”

“因为休哥、斜轸他们都不跟他们要好。”

韩德让敏捷地捕捉到了什么:“休哥他们跟不跟皇子们要好,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燕燕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想解释,又解释不出来,她毕竟年纪小,许多事情觉察到,但又说不出完整的分析,支吾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看着韩德让,“就像述律太后,她虽然做了许多大家不喜欢的事情,可为什么就能够每次都对了呢?”

这种说法倒是新鲜:“哦,你觉得述律太后每次都对了吗?”

身为汉臣,对于数次在重要关头阻止契丹汉化的这位老太后,实在是觉得她顽固落后,残忍无情。看着小姑娘一脸天真,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一想到述律太后毕竟是燕燕的姑祖母,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崇拜她也是很正常的,因此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燕燕却似看出他想说什么,忽然道:“我觉得你们老是说,述律太后偏好旧制,不喜欢汉人,随心所欲废立太子,这是不对的。”

她虽然口出惊人之语,但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脸上带着那种努力想要让别人认同的表情,实在是可爱得很。韩德让看着她的模样,倒似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兔子。他素来克制,但今天还是多灌了些酒,不免有些失态,这样一想,竟伸出手来,在燕燕头顶揉了一揉,揉完顿觉尴尬,哈哈一笑掩饰道:“那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述律太后做的是对的,太宗做的也是对的,他们并没有阻碍汉化。是太祖和东丹王太急了。”

韩德让怔住,述律太后出手阻碍了汉化进程,这是从他的父亲到他所认识的汉臣,甚至许多契丹皇族后族之人的共识。不管他们是出于推进汉化角度的痛心疾首,还是出于维护旧制的趾高气扬,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差别。却没想到,竟有一个小姑娘,说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韩德让知道她这话说得已经有些出格了,若换了平时,必会阻止她,或者以别的话岔开。然而今天被众人灌了几壶酒,纵然他极有分寸,也有些多了。当时不觉得,等过了这一会儿,跳了舞,又吹了些风,酒劲有些上来,也有些醺然,压抑了极久的心事不免涌上来,却不好与人说。

听着这小姑娘口无遮拦,不知为何,竟有些隐隐的兴奋,眼见众人跳了这么一会儿,就各自双双对对地拉着去僻静处交流谈心了。

他拉起燕燕指了指旁边僻静处,笑道:“哦,你这话倒是新鲜得很。这里人多,咱们去那边再说。”燕燕大喜,拉着韩德让,走到僻静角落。

这会儿独自相处的,皆是双双对对,燕燕坐下来就看着韩德让,险些忘记自己原来想说什么了,只看着韩德让,且看且笑,眼神亮晶晶的,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韩德让坐下来时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方才真是被酒意冲昏了头,又不好此时拒绝伤了小姑娘的心,按着父亲所传的医道,轻轻运息,慢慢将酒意压下,聚回精神来,佯装不知地笑道:“燕燕,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燕燕毕竟是极聪明的,见着韩德让提起此事,想起自己刚才是拿着“横帐三房”提起的话题,才让韩德让拉着她来到这里单独相会。此时她处于情窦半开不开的时候,浑不知道恋人之间,哪还需要其他的话题。若是一个男子带你单独相处又不同你讲情话,那也好早早明白他对你无心。

而她只要能够同韩德让独处便满心欢喜,有话题说,那是再好不过,总之就是要让这单独相处的时光,拖得越长越好:“说到述律太后啊。”

韩德让想起刚才的话,叹道:“人人都说述律太后更爱旧制,不喜欢汉家制度。便是昔年太宗南下,她还十分不悦:‘以汉人为契丹王,可否?若不可,何以欲为汉家王。’大辽立国推进汉制,几次皆为述律太后所阻止,你为什么说她没错?”他一家起于述律太后,可是大辽汉制的推行,却又数次折于她之手,实在令他感觉复杂。

燕燕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对,述律太后并不反对汉制。”

韩德让凝神仔细看了看燕燕,却见她仍然如往日一般天真无邪的样子,可这一番话,却绝对不是无知无识的小女孩能说得出来的,当下“哦”了一声:“你如何会这么想?”

“人人都说述律太后不喜欢汉制,所以废东丹王而立太宗。又说她喜欢旧制,所以大杀汉臣。可是我前些日子翻看我爹的旧档,却觉得不对啊。当年就是她劝太祖皇帝不要杀南朝来的汉臣,还保全了韩延徽大人。还有你们家也是应天皇后的人啊,如果她不喜欢汉人汉制,就不会向太祖推荐这么多的汉臣……”韩德让的祖父韩知古,当初也是身为述律太后的陪嫁之奴,而得以重用。

燕燕的确是因为对韩德让的兴趣,而想知道他家族所有事情,才会去查萧思温书房中的旧档。不承想此时与韩德让说的时候,见韩德让眼睛越来越亮,兴奋之下,说漏了嘴,方想起韩德让出身之忌,吓了一身冷汗,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德让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啊。”

韩德让失笑:“我家出身,人人皆知,有什么好避忌的。只是你小姑娘家的,如何会想到查这个?”

燕燕支吾两声:“只是去翻找一件东西,无意中看到的。”见韩德让并无不悦,大着胆子拉着他撒娇:“德让哥哥,你没生气吧?”

韩德让低下头,想着燕燕方才的话,竟是让他重新去思考。他家世代汉臣,自然觉得述律太后所作所为十分无理。然而,燕燕的家族,本就是述律太后的母族,她的所思所想,自然是站在述律太后这一方面。

或许,述律太后并不是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是个顽固守旧的老太太——能够执掌国政这么多年,数次改变了辽国命运进程的女人,又如何只是“顽固守旧”四字能够表述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