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离着北平三千里地的杭州, 西湖正中,一艘画舫漂在春日午后暖洋洋的碧水之中。船头之上, 一曲《阳春白雪》自美艳的琴师指尖婉转而出, 与青山绿水相映成趣。

“龙爷好雅兴, 西湖泛舟,佳人相伴, 琴声悠扬,茶香沁人。”望向开阔的湖面, 白翰辰只觉心旷神怡,又因没能同付闻歌一起分享这江南美景而略感惋惜。

龙爷笑道:“哎, 到我这岁数, 再不享受人生就来不及了。”

正要接话,白翰辰忽觉左眼皮没来由的跳了跳,下意识地用食指抵住轻搓了几下。见他面色有异, 龙爷问:“二爷, 怎么了?”

“没事儿, 左边儿眼皮跳。”白翰辰垂手端起茶碗,轻啜那上好的西湖龙井。

龙爷探身随手拍了把白翰辰的大腿, 豪爽道:“左眼跳财,好事儿!咱这买卖一定能成!”

白翰辰没好意思躲,只能忍着大腿上火辣辣的疼挤出丝笑。龙爷就这毛病, 有事没事儿拍人大腿,丝毫不顾及自己那铜板手拍起人来有多疼。也搭上他平常接触的人大多是混道上的,皮糙肉厚, 净是那斧头子弹都挨过的主,没人在意。白翰辰头回被对方拍,回去一看,好家伙,给腿上留一大手印子。

放下茶杯,他问:“您介绍我承运的这批物资数量可不小啊,四千吨,能问问是干嘛的么?”

眼中闪过丝捉摸不定的情绪,龙爷反问:“二爷,我龙贵没让您做过赔本的买卖吧?”

“那是自然。”

“所以,您把心踏实搁肚子里,自要货安全到站,一个大子儿也不会少您的。”

“龙爷,我们家老爷子当年给洋人可背过锅,那两个月大牢不是白蹲的。”白翰辰正色道,“您清楚外头现在什么世道,小到一个县城都有重兵把守。这批货要垮大半个中国,不知道运的是什么,我怎么下通关单?写大米么?”

龙爷笑道:“运费二百大洋一吨,二爷,谁肯花那老些钱运大米?您别逗了。”

“为八十万大洋掉脑袋也不值当啊,龙爷。”白翰辰笑着皱起眉头。一听龙爷给的价码他就知道这批货绝走不了正路,龙爷接活儿肯定还得抽头,到他这起码少一半的利润,所以主家开价至少三百起。

龙爷傲慢道:“我记得白老爷常说,富贵险中求。二爷,虽说现在白家是您掌舵,但老爷子的家训您可不能忘啊。”

白翰辰丝毫不介意被轻看,谈买卖,坚守底线并非是件丢脸的事:“既然您让我接这单生意,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偌大的中国您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接单的人了?我是认真的,龙爷,您跟我交个底儿,到底是要运什么?”

龙爷敛起面上的随意,端正坐姿,直视白翰辰的双目:“二爷,正如你所知,外面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要真打起来,不得屯点应急的东西?”

从龙爷的话中敏锐地捕捉到重点,白翰辰稍稍眯起眼:“药品?”

龙爷点头:“主要是吗/啡和百浪多息。”

“这都是禁运品。”

“要不找您呢?不管是官还是匪,就没你们白家走不通的路。”

白家趟下来的路能书本血泪史,白翰辰心说,也不看看运的是什么,真以为随便给俩钱儿就能用?正经在医院里开这两种药都不贵,但是现在官方在国际上被各种交易制裁,国内又没有药厂可以生产,导致一药难求。黑市上的价格一天一个变,等到真打起来,这种战时必备物资更得炒成天价。

指尖轻叩紫檀太师椅的扶手,他思索片刻,道:“龙爷,咱情分归情分,生意上的事,还得一码算一码——五百一吨,少于这个数,我不接。”

跟那种想发国/难财的人用不着客气,甭管对方将来能不能挣着这笔黑心钱,他也得先让对方出出血。

“不是,二爷!您这不——”龙爷惊诧不已。好家伙,这不狮子大开口么?运金子也没这价啊!

“嫌贵?那就让您那位朋友另寻门路。”白翰辰算知道为什么给他弄西湖中间谈生意来了——四周都是水,他要故作姿态甩手走人,只能游回岸上去。

不过龙爷应该不知道他不会游泳。

龙爷也是没辙,除了白家,再没人能确保这批货安然闯过一道道关卡。他本来想自己接这趟活儿,可他在长江以北的人脉没白家广。真要赶上个不开眼的给扣了,赔钱不说,他还得名誉扫地。

“得!我算看出来了,二爷您才是做买卖的人。”龙爷拱手敬道,“这样,容我两天功夫,我再去跟主家谈谈价钱。”

白翰辰挑眉轻笑。

“成,那我就多留两天。”

“要下礼拜才回来?”

接到白翰辰的电话,付闻歌的不满顺着电话线传到千里之外:“不是说礼拜六就能回来?”

“谈生意难免的,不得给人留个算账的功夫啊?”白翰辰轻声安抚对方的情绪,“诶,想我没?”

“没有。”付闻歌冷淡地回应道。他这揣着十万火急的消息打算当面告诉白翰辰,人老人家可好,跟杭州待上瘾了要下礼拜才回来!

“真让我伤心。”某人故作哀怨状。

“得了吧,摸着良心说话,你有功夫伤心?是不是又喝酒了?”

“就跟龙爷在餐厅里喝了两杯。”

“旁边还有人伺候着是吧?”

“没!绝对没有!”虽然不知付闻歌今天为何醋劲儿如此之大,但白翰辰仍力争清白,“就有个拉二胡的,还是个瞎老头儿。”

“胡说,瞎老头儿能进那地方?”

白翰辰住的大华饭店乃是西湖边最为奢华的建筑,所有者是位犹太人,怎么可能让拉二胡的驻扎在餐厅里,再怎么说也得是个弹钢琴的才对。

“开个玩笑,别较真儿。”白翰辰调笑道:“诶,闻歌,你要是再不信我,我可就跳西湖去洗脱罪名啦。”

付闻歌挤兑他:“长行市了你,去趟杭州都学会游泳啦。”

“没,不等你教我么。”

——教不了你了。

付闻歌垂手扣住下腹,轻咬住嘴唇,纠结片刻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行了,早点睡吧。”

“自己多注意身体,念书别念太晚,我很快就回去了啊。”

“知道了,啰嗦。”

挂上电话,付闻歌低头掀开手掌看看又扣上,皱眉叹了口气——要不明儿还是先去趟医院吧,万一要不是呢?

转天儿上午只上了一节课,付闻歌借口家里有事让陈晓墨他们替自己点下名,溜出学校跑去医院。没跟那俩人说,实因他不想让白翰辰以外的人先得到消息。再说就周云飞那咋咋呼呼的性格,让他知道等于拿个喇叭当街嚷嚷,到不了下午全学校都得知道。

接诊的是位年轻大夫,付闻歌觉着也就白翰辰那岁数,稍微有点儿不好意思。虽然平时他对别人总说在医生面前人和褪了毛的生猪没区别,可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抛弃羞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