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总是说自己不笨的人，通常自己也对此怀疑。

 

　　而可以承认自己确实很笨的家伙，那就具备有十分难能可贵的勇气！譬如说，陈斌。

 

　　《未来》已经在万众瞩目中开拍了，但仅仅第一个镜头，陈斌就拍了二十几次，把那个大导演气得嗷嗷怪叫，这样NG法，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拍完？

 

　　毕竟，单就第一个镜头，所有跑龙套的机器农民，全部是由一线的谐星来客串的。用时间就是金钱来形容拍摄进度，丝毫不为过。

 

　　于是，陈斌也连连说了二十几次“对不起，我实在太笨了！”。

 

　　一个农民机器人真有这么难扮演吗？我很快搞清楚了原因，陈斌乡下那群亲戚听说陈斌出人头地了，纷纷前来投靠，搞乱了陈斌的正常生活秩序。

 

　　我怒斥罗潇监管不严，怎么让这么多无谓人接近陈斌？但罗潇十分委屈地回答我，那帮乡农严格来说，也是老大你的远房亲戚呀，不好驱逐得太过份……

 

　　我只好又得和这个问题农民详谈一次，他看起来有点困惑了，刚刚开始成功时候的那一种困惑。

 

　　他告诉我，那群乡亲平时看不起俺，可是现在都来找俺了，说俺很帅，希望俺能帮助他们……

 

　　我被气得够呛，让这问题农民和乡民接触后，竟然连乡音也回来了，我告诉他，成功的代价很多，其中一项就是昔日怠慢你的人，如今把你烦得要死。

 

　　但陈斌仍是困惑，觉得不帮助他们就是自己理亏，他问我，大哥，俺该咋办？

 

　　我只好语重心长地和他说了一通大道理，从古往今来无数大人物对此的态度，再到哲学，再到人情事故等等，末了，叮嘱他回答那群乡亲，当你没有付出任何东西的时候，就不要奢望得到任何东西。

 

　　陈斌唯唯诺诺，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

 

　　我叮嘱罗潇必须进一步严格监控陈斌，毕竟在赌约还没胜利前必须如此。我是一个有计划的人，计划以外的事情，越少越好。

 

　　可是现实和理想永远是两个概念，变化永远凌驾于计划之上。

 

　　当陈斌慢慢进入状态，每天晚上兴致勃勃地阅读读者来信（当然，其中有许多是我找人按着他性格写的），然后第二天精神饱满地投入工作，《未来》的拍摄开始变得顺利起来的时候，变化又一次出现了。

 

　　说起这个变化，那就先得说说肥鹏。

 

　　肥鹏是我旗下幕僚组的组长，也是行内相当有名的编剧，他前半生放荡不羁，后来笃信道家，性情大变。

 

　　其实他什么性情也好，什么爱好也好，统统与我无关，我也毫无兴趣，只要他能严格遵从我下达的指令，做好本分，那就足够了。

 

　　事实上，他也一直如此，有能力，也很本分，从不因自己的兴趣而影响工作。

 

　　但这一次，这家伙完完全全脱轨了。

 

　　他或许是看中了《未来》的超大型制作，又或许看中这么多巨星参与其中的超人气，竟然妄图将道家思想完完全全融入进故事当中。

 

　　看剧本时没看出什么，但实际拍摄中，他是代替我在现场担当幕后监制的，暗中多次向导演发号施令，改变故事风格，改变人物对白，务必要令这部耗费我无穷心血的电影变成道家的宣传片。

 

　　真是一个可怕的疯子！

 

　　我可不愿意将这样一部巅峰力作变成宗教的宣传片，因为一旦涉及宗教问题，事情就会变得十分复杂！它可以令一件事情从成功变为失败，能把一个极端变成另一个极端。

 

　　但当我看出端倪后，一切都太晚了，德信、无为而治诸如此类的道家智慧完完全全融入进人物的对白、动作之中，拍摄进度已过大半，要扭转这个事实，恐怕只有将电影重拍一途。

 

　　我气愤填膺，但又无可奈何，甚至还不得不有点欣赏肥鹏的野心和魄力，一个完全没有思想的机器农民，慢慢有了人类的思想，甚至和人类发生感情，确实是一个可以融入道家思想的好题材。

 

　　我把他找来痛骂了一顿，他仿佛甘之如饴，笑嘻嘻地坦然接受，看来我的一切发应，早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的反应实在令我有点苦笑不得，我骂痛快了，话锋一转，说，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将错就错，将道家思想最积极的一面融入结局，对外宣传方面，也要为电影的宗教思想和哲学思想进行造势！

 

　　肥鹏显然没料到我这么快就能从惊人变故的阴影中走出，他稍稍愕然过后，欣然受命。

 

　　于是，《未来》新一轮的宣传攻势又开始了，而宣传的重点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里面开始提及道家哲学，舆论拿起大棒到处给人敲警世钟：现代社会，人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但人的心境却越来越浮躁。

 

　　虽然人们大多都没有衣食之忧，能吃上过去只有杨贵妃才能尝到的荔枝，能用上秦始皇也用不上的手机电脑，但是人们还是不满意，要追求名车豪宅，追求感官上的刺激和快乐而丧失真我，为钱成奴，为权成奴。

 

　　物质越来越丰盛，但精神却越来越空虚，人类的心灵正在堕落！

 

　　我们，需要精神的阳光！

 

　　诸如此类的言论，开始在每一个媒体上传播，得到卫道士们的纷纷追捧，时机差不多了，就会有人指出，《未来》这部片子，就是精神文明的一道曙光，就是人类精神建设的一个急先锋。

 

　　一些相关影片的精选片段开始在网络上流传，里面充满哲理的台词震撼人心，枪手们争先恐后地宣布，精神的阳光出现了，我们即将沐浴在光辉下。

 

　　这样的观点，肯定无法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于是，新一轮的舆论大战开始了。

 

　　一开始他们只局限于关于《未来》的台词对白，是否具有精神阳光的作用，慢慢地，争论的范围扩展到到底什么样的事物才算是精神阳光，最后已经无限广义到精神与物质的终极对抗。

 

　　无论如何，人们对《未来》这部片子是更为关注了，几乎每天的报纸上都有相关的报道，每一刻网络上都流传出偷拍《未来》拍摄的照片。

 

　　有明眼人指出正有人操控舆论，炒作《未来》。

 

　　只可惜这一类人实在太少了，他们的声音小得仅仅是一阵风吹过，就了无声息。

 

　　所以舆论仍如我所期待的那样，热闹非凡。

 

　　但我可不仅仅满足于此，除了《未来》要取得成功，更重要的我还要陈斌取得他个人的成功。

 

　　毕竟这样恢宏的制作，主角竟然是一个今年才冒出来的农民，而全体男女配角就清一色全明星阵容，这样观众在观看电影途中，很容易利用陈斌个人表演的时间，当成是上厕所的时间。

 

　　我可不能让这一种情况发生！

 

　　电影每播放一秒钟，胶卷一般会跳动二十四格。

 

　　人类的眼睛是无法将每一格的画面都清晰看到，所以，往往我们的视觉神经就会将这些画面笼统地拼凑起来，成为我们所看到的连贯画面。

 

　　曾有人做过这样一个实验，那就是在播放电影前，将一个可乐罐的画面插入胶卷之中，每二十四格出现一次，这样一来，人们除了观看电影之外，还被强制性地接受了那个可乐罐画面，但却没有人能发觉到这一点，毕竟，人类的眼睛还是太慢了。

 

　　结果，散场之后，有大半人跑去买一罐可乐喝。

 

　　行内剪接界的顶尖人士，将这一格称为隐藏画面。

 

　　有些恐怖片，就会加一些令人惊骇的隐藏画面到胶卷中，令观众不知不觉地感到更恐怖。

 

　　有些言情片，就会将一些浪漫的隐藏画面加到胶卷中，令观众情不自禁感到更温馨。

 

　　有些喜剧片，就会加一些笑脸，让观众更容易笑出来……

 

　　事实上，这一类动作都属于违规操作，有欺骗观众的嫌疑。

 

　　但我可不管那么多，现在，我就要利用隐藏画面来帮陈斌做形象推广！

 

　　旗下一家公司接下某部大片的全球代理，我找了一位比较大胆的资深剪接师，在影片最原始的拷贝上，插入陈斌的照片，每七十二格插一张。我个人认为，这样恰到好处，并不算太放肆，但应该也能取得绝佳的效果。

 

　　这某某影片播出后，全球反应热烈，票房轰动，没有人能看出任何端倪，除了该影片制作组要开庆功会外，我也得开支香槟庆祝，因为陈斌也因此而人气急升。

 

　　从该影片公映以来，陈斌个人网站的访问量就节节攀升，很多从未见过陈斌的外国人第一眼看到陈斌，都会感叹似曾相识，呵，多么要命的一种感觉呀！

 

　　这会令人们觉得陈斌更加亲切，觉得他和自己很有缘分。

 

　　观众的眼缘，并一定要从正规渠道得到的。

 

　　时间总会在忙碌中飞快流逝，不知不觉，《未来》这部千金打造的影片，也在圣诞档期中顺利上画了。

 

　　票房当然没在意料以外，惊人的好，迅速攀爬上各地票房排行榜的第一位。

 

　　在我意料以外的是，口碑也是惊人的好，原本以为关于宗教方面的争端，基本上并没有出现，反而呼唤精神阳光这样的口号，倒是被传媒自觉炒作了起来，道家思想竟然因为《未来》而再次风靡。

 

　　我不是谦谦君子，当然要借着这个势头而火上加油。

 

　　传媒甲说，如果说儒学思想是粮食，那么道家思想就是药。道家思想是一剂心灵的良药，现代人的精神都处于贫乏状态，仿佛一个病痛中的人，对于病痛中的人来说，他需要的正是一碗良药。

 

　　传媒乙说，其实道家思想一直存在，它在以它独有的方式固执地守护着人类精神的尊严，把人生从一切无法消除的痛苦和灾难中拯救出来，超越人生困境和世俗情欲，使人获得一种宁静的自由和圣洁的心境。

 

　　传媒丙又说，人们能重新开垦着他们精神的荒漠，这与《未来》的出现不无关系，毫不夸张的说，《未来》带给人类的，是一场精神革命。

 

　　……

 

　　把《未来》的故事内涵提高到历史的高度，把它吹捧成历史上最伟大的电影，把它的意义包装上最崇高无上的哲学外衣。

 

　　《未来》从监制到导演，到摄影、灯光、美术指导，再到每一个重要角色，无一不大红特紫。

 

　　其中片中男主角的陈斌，还因说出了无数充满哲理的对白，被媒体封为“精神革命代言人”，当这位农民偶像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的时候，笑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你说多没深度就多没深度。

 

　　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冷眼旁观，对我而言，这部片子脱掉华丽的外衣后，本质就是一部商业片，和任何一部得到恶评的商业电影在最本质的地方，并没有任何区别。

 

　　肥鹏兴奋地给我电话，说了许多祝贺的话，其中话外音就在夸奖自己，要不是他老人家英明果断，硬是颠覆了故事主题，说不定也无法取得这样的成绩呀！

 

　　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我对此只是冷淡一笑，回了一句，这是我们的运气！就挂断了电话。

 

　　一点点成功就得意的话，最后只能换来失败。

 

　　对此我深信不疑，但陈斌可不这么想，他的得意程度恐怕还远在肥鹏之上，他的下巴越昂越高，说话的声量越来越大，还喜欢把在城市里学来的粗口挂在嘴边，当成时髦的口头禅来使用。

 

　　在《未来》各地宣传的过程中，这农民还试图与各女星交往，因为习性难改，闹出了不少笑话。

 

　　还有一次记者交待会上，某记者戏称，陈斌先生，你的眼睛好像和过去有点不同啊，是不是去割过双眼皮了？

 

　　陈斌仿佛被说中了痛处，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就翻过主席台，痛揍了那记者一顿……

 

　　如此总总，不知不觉间，一个我费尽心血塑造出来的正面人物，正被无穷无尽的负面新闻吞噬的。

 

　　枪手还在传媒中力挽狂澜，但一个比一个新鲜的负面新闻，正无情地揭露出陈斌的真面目。

 

　　这其中有小芸的动作？或许有，但更重要的是陈斌自身的原因。

 

　　罗潇发来的报告上说：陈斌这厮越来越过分了，他把老大你的努力、这一路上的成功看成是他个人人格魅力的胜利，变得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昨天行内有位老前辈横了这厮一眼，这厮就当众辱骂人家，还有昨夜这厮被某女星拒绝，撵他出门外，他就跑到酒店的酒吧买醉，事后大发酒疯，丑态尽露，竟然就这么穿着内裤，光着膀子走进电梯，现在老大你打开电脑，大概就能看到相关事件的照片，对了，这厮新割的双眼皮开始发炎，我已禁止他再外出，但我现在已经控制不住这厮了，老大，你亲自出手吧……

 

　　罗潇说得对，我必须有所动作了，离年终各大颁奖典礼已经越来越近，再这样下去，陈斌的形象将完全被毁掉，无法被观众所接受。

 

　　成功本身并没有问题，问题是出在陈斌成功得太快了，完全是一步登天。

 

　　忽然而来的变化，会颠覆一个人的性情，会令人迷失自我。

 

　　我并不怪他，毕竟他也是赌约的牺牲品，但我要把他从悬崖上拉回来，同样是为了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