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大哥！”陈斌没想到我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毕竟他现在正在异地做着宣传。
我笑了笑，自然而流流露出一丝嘲讽，在他床对面坐下，他眼睛有点肿，看来罗潇没说错，他刚割完双眼皮就喝酒，导致发炎了。
“大……大哥！你来了？”他说话并不流畅，有点紧张，想必他也知道自己最近干了不少错事。
既然他心里忐忑不安，还会愧疚，那是一种好的现象。
所以我笑意中也添加上一份欣慰，说：“对，我专门来看看你。”
他也咧嘴笑了笑，面容隐约中还能辨别出几分往昔的敦厚。
他手忙脚乱地下了床，想倒杯水给我，但很快就发现那些东西已经被他昨夜砸烂了，可供饮用的液体恐怕只有桌子上那瓶酒了。
我叹了口气，说：“不用了，坐下来，我们谈谈。”
他坐到我的身旁，有点局促不安，就像干了错事的学生站在老师的跟前。
我还没开始淳淳引导，他自己就先说了：“大哥，我最近好迷糊啊……”
“迷惘？”
“对，是迷惘。俺觉得好像一切都好不真实，好像在做梦一样，那感觉特难受，所以……”
他望向我，眼中已闪现出泪光，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他自己也无法明白自己那些匪夷所思的行为，我点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着他低声抽泣，我感到一阵深深的内疚感正冲我扑面而来，我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却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人的感受。
但事情已经发生，轨迹就必须继续。
我说：“陈斌，不要迷惘，也不要彷徨。人生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总会有这有那的困惑。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我严肃问你一句，你还想当明星吗？”
陈斌搓着眼睛点点头，说：“大哥，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打小时候开始就羡慕电视里面的明星，想成为他们，但一直以来，俺都把这个想法当成是空想……没想到大哥你能把我的空想变成了现实，我……我对不起你！”
我说：“是这样吗，不必说对不起……既然你还想当明星，那么，你就按我所说的去办吧。”
其实我要他做的，并不多。
第一项当然是不要再做那些可以将他星途完全毁掉的行为；
第二项就是将他全部财产捐献给慈善机构，其实他的全部财产也就是今年赚回来的几百万，他对我确实言听计从，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答应了；
第三项就是面对媒体的时候，对自己的丑闻概不承认。
我会为他在网络上做好工作，把一些更夸张的剪接照片放上去，那人们就会疑惑，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做出这么多丑事来，而且这些丑事还越来越不可思议了，就会对前段时间陈斌大量丑闻事件表示怀疑，再加上过去曾有人恶意攻击过这个农民，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哦，又有人在攻击他们的平民偶像了。
只要枪手们恰当引导，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第四项就得大量参加慈善活动，努力塑造出一个充满爱心的形象。
这一点十分关键，善良的明星特别容易得到人们的认同，人们对善良的明星也特别包容，对于前段时间的负面新闻，他们就更愿意相信陈斌的人格，而忽视那千变万化的传媒。
既然已经定下计划，那就必须马上执行。
第二天上午，各大传媒便开始大肆宣传平民偶像的善举，令世人瞩目，然后到了第二天下午，网络上、或者一些地下杂志上，更多关于陈斌的负面新闻也粉墨登场，其夸张程度令人咋舌。
一场有趣的肥皂剧正在世人面前生动上演。
所有我计划的一切，正在计划中进行。
父亲曾说，一个人的快乐，并不是因为他拥有的多，而是因为他计较得少。
当我计算得太多，计较得太多的时候，便难以自制地产生乏味，对人生的乏味，那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就会慢慢将我吞噬。
电话铃声响了，将我从这阵窒息中挽救了出来，我扔下厚厚的计划表，拿起电话，就听到了小芸清脆的声音。
“最近还好吗？”
“还行，你呢？”
“觉得生活有点烦闷，想出去喝两杯，有时间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并非因为反感，而是因为刹那的共鸣。
我爽快的答应了，同时也有点欣喜，在孤独的地球上，同时感到孤单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
酒吧，仍是上次那一家。
酒，也同样是上次那一种。
我们都没有悉心打扮就出门了，双方的气息都十分慵懒。
看见对方时，我们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不易察觉的喜悦。
或许对我们而言，这一刻就像溺水中的人挣扎上水面呼吸到的一口空气。
两个孤独的人加上酒，一切也顺理成章的发生。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当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远不如上一次狼狈，甚至在呼吸间感到一阵莫名的充实。
我懒洋洋地走下床，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
回头看去，晨曦的阳光正肆意倾洒在房间里。
仍在熟睡中的小芸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圈，我情不自禁地轻轻上前，轻轻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充满了感激，她给窒息中的我一瓶纯净的氧气。
我走到楼下大厅，大模大样地吩咐管家准备早餐，然后进食的时候，我赫然发现，我的车正正停在花园里。
人类的潜意识真是可怕，我明明喝得烂醉如泥，但竟然还能驾车回到这个只来过一次的地方，莫非，我已经遇上生命的另一半。
我食指抚mo着纯银的刀叉，却莫名感到一阵触电感。
当我回到公司，罗潇又神秘兮兮地跟了上来，不过这一次，他说，老大，你很是春风得意啊，发生什么好事了？
我也很神秘地凑到他耳边，轻轻告诉他，秘密！
才刚坐下没多久，小芸竟然来电话了，这令我有点慌张，又有点欣喜。
她的声音很是慵懒，大概才刚睡醒没多久，她说：“对了，有件事忘记说了。陈斌的慈善工作，是不是还没找到好的慈善机构做拜访服务？”
“对！”我这样回答的时候，心里却不无警惕，因为我并没有忘记，在陈斌这件事上，我和她始终是站在对立面的，同时也并不意外她能看穿我的最新计划。
“我可以帮你！我旗下有三家大型慈善机构！”她语气很自信，也很诚恳。
但我却更警惕了，尽管我对她的好感度已经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这并不代表赌约已经取消，或者告一段落。
“好，容我考虑，半小时后答复你！”
“……”
挂线后，我马上叫罗潇将小芸相关方面的报告调到我的电脑上。
迅速浏览着她这方面的资料，我不禁涌起一丝惭愧，我一直都太过小瞧这位敌我难分的对手了。
她只用“大型”来形容自己旗下这三家机构，实在太谦虚了，这三家慈善机构全部是世界级的，而且完全是非营利性机构，作为幕后老板，每年都必须投入进大量的金钱，才能维持它们的正常运转。
过去也曾听说过她有这方面的公司，只不过从未想过她竟然投注进了这么大的心力、财力。
对于我一直以来崇尚的价值观而言，这是难以理解的，当我尝试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的话，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
我微微发愣间，手机上传来她的短信：我旗下的影星龙儿病了，一时间找不到同级别的明星顶上，非洲慰问计划面临取缔的困境，难得陈斌有档期，不妨考虑！
我揉捏起眉心，明星们要想顶着著名慈善机构的招牌，然后组织一群人去慰问某某地方，访问某某人群，赚点名声回来，这一切都得预约的，最好是对方机构邀请，那你便出师有名，给人感觉也顺理成章，一系列行程也能做得似模似样，媒体也会份外关注。
这是一个友善的邀请？
无论如何，我还是答应了，并不是因为我和小芸的关系，也不是因为担心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慈善机构，仅仅是因为我前一瞬间的刹那卑微，而做出的感性冲动。
不过答应下来后的下一秒钟，我又涌起丝丝后悔，但我立即安慰自己，人不能完全理性，适当感性才能使人生丰满。
陈斌听说我要安排他去非洲时，他张大了嘴巴，我安慰他说，以你的肤色，在那边应该很有亲和力，非常适合你的一个慰问工作。
当罗潇听到我要安排他随行去非洲打点一切时，他也张大了嘴巴，不过他不需要安慰，所以我仅仅对他说，颁奖典礼开始前，务必要带着陈斌赶回来！
陈斌慰问期间，频频见报，还有一家收视颇高的电视台进行了追踪报道，他的负面形象渐渐得到了扭转，名声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我所担心的乱子始终没有出现，还真有点搞不懂小芸在打什么主意了，难道她已经放弃这个赌约了？那理由是什么，莫非，她爱上我了……
这是一个写满感叹号的问题，同时也穿插有大量的问号。
为了洞悉她的想法，同时也为了弄清楚自己的心情，我和她开始约会了，而且越来越频繁，从三天一次，到两天一次，再到每天两次，到了颁奖典礼前，我察觉我和她之间已经发展到有同居可能的趋势。
我已经默认了自己开始爱上她这个惊人可能，虽然对于过去的我来说，这是一个无法成立的逻辑问题，但在今天，我已沉浸其中。
孤独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缠绕我了，这都得感激她的接近，但感情归感情，理性归理性，事业总得继续，各大颁奖典礼已经悄悄展开，我暗地里展开了相当多的工作，相信小芸也一样，这正是所谓的公私分明。
一切都十分顺利，农民已经摘下歌坛最重量级颁奖典礼的最佳新人，而明天，就迎来影坛最重量级的颁奖典礼，只要小芸再输一城，她这个赌约就彻底输掉了。
“你又心不在焉了？”小芸正坐在我对面甜甜微笑，烛光将她的脸蛋映得红扑扑的，但就表面看来，她丝毫不像一个正与我博弈的对手。
我笑笑，继续锯着餐盘中的牛扒，出言问：“小芸，你从来没担心过我们的赌约吗？”
我和她之间，已经很久没当面提过这件事了。
她单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没来由一阵心虚，觉得她看穿了我的紧张，就像高手过招那样，我已经在气势上输了一截，我赶紧停下刀叉，凝聚出气势迎上她的目光。
她笑容弧度更大了，说：“不用这么凶巴巴看着我，答案，明天自有分晓！”
多么有气势、而有多么臭屁的一个回答，我气势更为衰竭，正想还招，她又说：“快点吃吧，等会我还想去江边走走。”
这是对我紧张的漠视，为了表示抗议，当晚我没去她家……不过，她跟了我回家。
星光大道，自然令人联想起红地毯。
每一条红地毯都有不同的重量，并非因为它们的质量不同，而是它们通往的方向不同，所代表份量不同，所颁发奖项的含金量不同。
今夜这条红地毯所代表的份量，无疑是最重的，所颁发奖项的含金量，在世人眼中，无疑也是最足的。
从傍晚开始，就有无数明星从这片鲜红中走过，农民陈斌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他表现得已经像模像样，不再是那个刚进城市的农民了。
我站在半山上遥遥观望，远远避开耀眼的闪光灯，作为一名造星专家，永远要忍耐寂寞，享受寂寞。
“老大，已经二次核实，绝对没问题了！”罗潇在我身后报告，指的是今夜最佳新人奖将*。
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心里浮现的是小芸自信的笑容。
“老大，还有半小时就开始了，我们下去吧？”罗潇看了看表。
我摇头，说：“再站会，我想吹吹风。”
罗潇缩了缩脖子，一月的风甚是冰寒，更何况是在半山上。
我凝视着那条星光大道，若有所思，那样鲜红的颜色，代表的是名利地位，代表你在圈中的地位，观众们想必正通过电视，注视着他们喜欢的明星在人前的风光，但有多少人能想像过他们在人后的模样，正如舞台上灿烂夺目，谁也无法想像舞台下面的肮脏。
无论多么有份量的颁奖典礼，同样是充满了浮躁和虚荣。
主持人通过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对白来推动着整个颁奖礼的进行，颁奖嘉宾们也说着许多自认为很有趣或者很有深度的话，然后再念出候选名单，再颁发奖项。
虽然我仍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但我今年份外专注，尤其是这一刻，颁发最佳新人奖的时刻到了。
这并不是全场最具份量的奖项，但在我心目中，它比所有奖项加起来的份量还要重十倍。
趁着颁奖嘉宾致辞的时候，我瞥了眼小芸所坐的位置，看不出她有丝毫的紧张，她发现我在看她，还回以微微一笑。
如果按照往年，拿到这个奖项已是铁定的事情了，我到底还在紧张些什么呢，难道因为对手是小芸，我就患得患失了？
“今年竞逐这个奖项的新人都相当有实力，最后的幸运儿是……”
我猛地转头盯向舞台，神经系统更是罕见地出现了紧张感。
“就是何润东！”
我脑袋轰的一下炸响了，为什么不是陈斌，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像这一类幕后交易我已经干过无数回了，从来没有一次出现过漏子的。
罗潇也茫然失措地看向我，眼中同样是写满了难以置信。
但我此刻已经没空去和他讨论成败得失了，脑筋瞬间空白过后，开始飞速计算整个操作过程，思考在什么地方出现漏洞，同时一些自艾自怜的念头也飞速萌生，我失败了，终于失败了，我得销声匿迹三年，过上一些平淡的生活，钓钓鱼，下下围棋，一个人面对满是雪花的电视机发呆……天啊，我将如何渡过这样的日子呢，我已经习惯活在不平凡当中，平庸可以令我的世界写满孤独感……
就在我脑海已经乱成一片的时候，周围忽然涌起了阵阵骚动声和笑声，只见台上那位颁奖嘉宾耸了耸肩膀，笑道：“各位不必激动，我只是念错名字了，就当作我和各位开的一个小玩笑吧，何润东先生，不必急着上来，真是抱歉，得奖者并不是你……”
罗潇用肩膀撞了撞我，以此传达满是激情的希望。
我已经可以清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终于这一次，这位五十年前曾经获得过同一个奖项的颁奖嘉宾念出了理想中的名字：“获奖者是陈斌，这次再也不会弄错了，有请我们的平民偶像陈斌……”
我看向右边大荧幕打出了得奖字幕，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大喜大悲，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情绪极度起伏的了。
大荧幕上陈斌的表情同样写满了大喜大悲过后的激动，幸好事前排练过无数次获奖时的动作表情，令他很快进入状态，充满自信地往舞台上走去。
我再次长吐一口气，生平造星无数，这一次是最富戏剧性的。
我嘴角边自然而然地绽放微笑时，忍不住再次往小芸的位置看去，她已离开座位，正走向安全出口，这一刻，我觉得她的背影有点萧索和落寞。
假设这一刻失败的人是我呢？我心中颤动了一下，也离开了座位，迅速往她的方向追去，身后的舞台上正传来陈斌述说着获奖感悟，但我已经没空去欣赏这个赌约最后的表演了。
当我快步追出大门外，发现场外到处人头汹涌，已不见小芸的芳踪。
深深的怅然若失顿时闯进我的心灵最深处，我挤进人群，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又一次向我扑面而来，我赢了赌约，却输掉了她……
彷徨的思潮起起伏伏间，情绪正不断降温时，我却在人群之外看见了她，小芸正靠着大路边的围栏，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觉得今天实在太过刺激了，因为我又一次经历了大悲大喜。
我抿紧嘴唇，故作漫不经心，慢慢走到她跟前。
她甜甜一笑，将手递给我，说：“我输了！不过我输掉了赌约，却赢得了你！”
我的笑容也慢慢自我嘴绽开，但我仍强控心神，保持风度，握住她的手，轻声回应：“确实如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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