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山的那边(第4/6页)

“嗯,品子到排练场来邀我……”

“哦?同品子在一起好是好,不过,近来你有没有同高男在一起呢?除了你同竹原散步,碰见高男以外。”

波子一动不动,极力控制肩膀的颤动。

“你想同高男分开吗?”

“啊?在高男面前,瞧你都说些什么?”

“那有什么关系。”矢木平静地说。

“高男出世已经二十年。在这期间全家不就只有四个人吗?生活上应该互相爱护啊。”

“爸爸。”品子喊道,“如果爸爸爱护妈妈,我们大家也就能相互爱护了。”

“唔?我估计品子会这样说。不过,品子你不知道呀。在你眼里,妈妈是爸爸的牺牲品吧。其实并非如此,多年的夫妻,哪会一方使另一方牺牲呢。一般都是一起垮下来的。”

“一起垮下来?”

品子直勾勾地望着父亲。

“就是垮了,不能再相互扶起来吗?”

这回是高男插嘴说话了。

“那个嘛……女人由于自己的原因垮下来,却认为是丈夫使自己垮了。”

“自己认为是丈夫使自己垮了,也就想借别人的手把自己扶起来。尽管那是由于她自己的原因垮下来的。”

矢木又重复了同样的话,并插入“别人的手”这样的词句。

“不论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不会垮的。”品子紧锁双眉,说。

“哦。那么你妈妈上当受骗了。品子,你袒护你妈妈。可是你妈妈同竹原继续保持奇妙的关系,你认为可以吗?”

“我认为可以。”品子明确地回答。

矢木温柔地微微一笑。

“高男你觉得怎样?”

“我不希望被别人问这种问题。”

“这倒也是。”

矢木说着点了点头。高男却紧追不舍似的说:

“不过,妈妈上当了,这倒是事实。爸爸也看在眼里嘛。咱家的生活越发困苦了,爸爸却视而不见,这让我心里很难过。”

矢木把脸背过去,不望高男,却抬眼望着波子头上的匾额。那是良宽书写的“听雪”二字。

“这里头有一段历史。高男不晓得这段二十年的历史吧。”

“历史?”

“唔,我不太愿意提起,战前我们家也……唉,也是过着奢侈生活的啊。但能过上奢侈生活的也是你妈妈,不是我。我从来就没有要过奢侈生活的愿望呀。”

“瞧您说的。我们家日子很艰难,这又不是由于妈妈奢侈的关系。是因为战争嘛。”

“当然啰。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我们家过着奢侈的生活,我一个人从心理上说,也是一直过着穷日子。”

高男受了挫伤似的。

“啊?”

“从这点来说,品子不消说,就是高男也是你妈妈的奢侈的孩子。就是说三个富裕的人养活一个穷光蛋。”

“您这么一说……”高男结巴了,“我不太明白,但总觉得我对爸爸的尊敬受到损害了。”

“我早年担任过你妈妈的家庭教师,你不熟悉那段历史。”

矢木的话,波子觉得句句都在理。

可是,波子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反常态,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吐露了心中积压的憎恶。

“说不定你妈妈会认为被我伤害了二十年。然而,究竟是不是这样呢?如果你妈妈这样认为,那么品子和高男生下来不就成了坏事了吗?你们两人是不是要为这件事向妈妈道歉?”

波子打了一个寒战,一直颤动到灵魂的深处。

“您是说让我和高男两人向妈妈道歉吗?说我们不该生下来?”品子反问了一句。

“对,如果你妈妈后悔不该同我结婚,说到底,不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只向妈妈道歉,不向爸爸道歉,这样做合适吗?”

“品子!”

波子厉声喊住品子,然后对矢木说:

“怎能对孩子说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我只是打个比方。”

“是啊。”高男开腔了,“生下来了,什么这样那样的,这种事我们即使听了也毫无体会。就说爸爸吧,您也是毫无体会,只是说说而已吧。”

“只是打个比方啊。两个孩子都二十来岁了。尽管如此,你妈妈却要嫌弃我,女人那种根深蒂固的想象力,真叫人吃惊。”

波子遭到突然袭击似的,不知所措。

“竹原之流,不就是平庸之辈吗?他的长处是没有同波子结婚吧。就是说,是个空想的人物。”矢木浮起了一丝浅笑,“大概是箭头射入女人的胸膛拔不出来了。”

波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孩子都二十来岁了。”矢木又重复了一遍,“从姑娘算起,二十年基本上就是女人的一生,你却让它在无聊的空想中虚度,事到如今也后悔莫及了。”

波子低下头来。

她大概无法估计丈夫的真意何在。矢木的话虽有道理,却没有一贯的联系。

他明明是在责备竹原,却沉着冷静,不禁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折磨波子。

然而,波子觉得,这也可以看出矢木自身的空虚和绝望。矢木从未像现在这样失去理智,争吵不休。波子从没见过矢木在孩子的面前如此暴露自己的耻辱。

矢木似乎要让孩子们承认:如果波子受伤,矢木也受伤;波子垮了,矢木也就垮了。这种说法,在品子和高男身上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四人都爱护彼此……”波子声音颤抖,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品子和高男你们也都好好想想吧。按你妈的做法,很快就要把这所房子卖掉,我们都要变成一无所有了。”矢木冒出了一句。

“行啊。妈妈把一切都尽快丢弃好了。”

高男说着耸了耸肩膀。

这所房子没有大门,也没有篱笆。小山环抱着庭院,山的豁口,自然地成了入口。这里是山谷的洼地,冬天很暖和,是个向阳的地方。

入口左右两侧是小厢房。右厢房先前虽是别墅看守人的住房,也可以看出波子的父亲在建筑上的爱好。战后曾一度把这间房子租给竹原。现在是高男居住。波子打算卖掉的就是这间厢房。

品子独自住在左厢房。

“姐姐,我可以到你那儿待一会儿吗?”

一走出正房,高男就说。

品子手里拿着火铲和火种,在黑暗的庭院里,火光映照在大衣的纽扣上。

品子低头往火盆里添木炭,手却在颤抖。

“姐姐,你是怎样看待爸爸妈妈的事呢?事到如今,我不震惊,也不悲伤。因为我是个男子汉。无论对家庭还是对国家,我都没有理想。即使没有父母的爱,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有爱呀。无论母亲还是父亲……”

“有是有。不过,父母之间的爱,要是汇合成一股暖流倾注在孩子身上就好了,然而它却是分别倾注过来的。对于我们这些处在现今不安的世界中、又恰恰是未定型的不安年龄的人来说,要努力去理解爸爸和妈妈双方的感情,实在累死人了。倒不是父亲辩解,可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夫妇的不安是什么?父亲说孩子生下来就是件坏事,倘使要我们道歉,也是向自己、向时代的不安道歉。天晓得父母是怎么想的。如今孩子的不安,是不能指望父母来消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