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

有些人把一切都弄错了。怎么解释呢?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可以让一切都对自己不利,比如说,经受了三次打击,或二十次打击,结果却没事。他们可以在早年犯点小错,比方在二年级时弄脏了裤子之类的,然后一辈子都住在一个任何事都不会被忘记的地方,就像我们的小镇(任何小镇,实际上,任何小镇都是这样的地方),却能成功应对,证明自己精神饱满,心情愉快,还能发自真心地宣称自己根本不想住在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地方。

另一些人则不一样。他们不搬走,但你希望他们搬走。那是为了他们自己好,你可能会说。无论年轻时开始为自己挖了一个什么坑——而且绝不像弄脏裤子这么明显——他们都会继续下去,一直不停地挖,如果别人有可能注意不到,他们甚至会挖得更加卖力夸张。

当然,现在时代不同了。有咨询师可以随时求助。充满了善意和理解。我们被告知,生活对某些人来说更为艰难。那不是他们的错,即使打击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受到打击的人,又或者没有受到打击的人,对真实的和想象的打击的感受同样强烈。

但如果你愿意,一切都有可能变成好事。

不管怎样,奥奈达不和我们其他人一起上学。我的意思是,我们那所学校不可能为她将来的生活做任何准备。她上了一所女校,一所私立学校,以前我可能知道学校的名字,但现在不记得了。即使夏天她也不经常住在镇上。我相信她家在锡姆科湖边另有住处。他们很有钱,事实上,太有钱了,他们和镇上其他任何人,甚至那些富人,都不是一类人。

奥奈达在那时是个不同寻常的名字——现在仍然是——在我们那儿并不时兴。后来我发现,那是印第安人的名字。可能是她妈妈取的。奥奈达的妈妈在她十几岁时就去世了。我相信她爸爸叫她艾达。

我曾经有所有的文件,当时为了研究小镇历史而找来的一堆堆的文件。但即使在这些文件里也有无法填补的空白。没有关于财富如何消失的令人满意的解释。然而,也没有这个需要。当时人们的口耳相传完全达到了这个目的。倒是没人去想,随着时间流逝,传言又是如何消失不见的。

艾达的父亲经营银行。即便是那个时候银行家也经常更换,我猜是为了不让他们和客户的关系过于亲近。但是詹特森家族在镇上随心所欲的时间太长了,任何规则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或者说看上去是这样。毫无疑问,贺拉斯·詹特森看上去就是天生的掌权者。浓密的白色胡须——虽然从照片资料上看,一战之前就已经不时兴留胡子了——身材高大,大腹便便,表情严肃庄重。

在艰难的三十年代,人们的点子依然层出不穷。监狱被用来收容沿着铁轨闲荡的流浪汉,但你可以肯定,甚至在他们当中也有人怀揣着一定会让自己变成百万富翁的奇想。

那个时候一百万就是一百万。

然而,那天走进银行去和贺拉斯·詹特森谈的并不是什么铁路上的流浪汉。没人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也许是一个陌生人或者几个朋友的朋友。穿着讲究,看上去挺可靠。一定是这样。贺拉斯重视外貌,但他不是傻瓜,尽管也许他发觉情况不妙的速度没那么快。

那个项目是复兴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流行的蒸汽动力汽车。贺拉斯·詹特森本人也许就有一辆,而且喜欢这种汽车。当然,新型号的汽车经过了改良,优点是经济合算,噪音较小。

我不太清楚具体的细节,当时我还在上中学。但我能想象,消息被传了出去,有人嘲笑,有人热心,传闻说一些从多伦多或温莎或基秦纳来的企业家准备在当地开始干起来了。都是些能人,人们说。其他人则会问他们是否有资金支持。

他们确实有资金支持,因为银行提供了贷款。这是詹特森的决定。但大家不太清楚他是否把自己的钱也投了进去。他也许这么做了,但后来他被揭发非法动用银行储备金,他本以为自己一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还回去。也许那时法律规定并不那么严厉。他们确实雇用了工人,车马出租所也被清理干净,作为他们的经营场所。关于这一段我记得不太清楚,因为当时我中学毕业了,必须考虑工作挣钱,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我有些口吃,即使兔唇已经缝合,我也不可能从事需要说很多话的工作,因此我勉强做了会计,这意味着要离家去戈德里奇镇的一所机构实习。等我回到家,曾经反对蒸汽动力汽车计划的人已经在用蔑视的口吻谈论这件事了,而那些一度支持的人则缄口不言。从外面来的全力促成此事的人不见了踪影。

银行损失了一大笔钱。

人们不认为这是欺诈,而认为是经营不善。有人必须受到惩罚。任何普通经理都会被解雇,但因为那是贺拉斯·詹特森,所以他没有被打发走。但他的结果几乎更糟糕。他被调到高速公路以北大约六英里处一座叫霍克斯伯格的小村子担任银行经理。在此之前那里根本没有经理,因为没有这个必要。那里只有一个主管出纳和一个普通出纳,都是女人。

当然他可以拒绝,但人们认为,骄傲让他做出了相反的选择。骄傲让他选择每天早晨乘车去往六英里以外,坐在用涂了漆的木板做的半截隔墙后面,那里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办公室。他坐在那里,无所事事,直到下班被接回家。

接送他上下班的是他的女儿。在开车接送他的这些年里她从艾达变成了奥奈达。她终于有事可做了。但她并不管理家务,因为他们不能让伯奇太太走。这是一种说法。另一个可能是他们一向付给伯奇太太的工资太少,如果他们确曾考虑过让她走的话,她离开之后只能去贫民院。

如果让我想象奥奈达和她父亲往返于家里和霍克斯伯格村的情景,我能看见他坐在后排座位,而她坐在前面,像一个司机。也许因为他体型过于庞大,不能坐在她身边。也许因为他的胡须需要空间。我没觉得这样的安排会让奥奈达看上去压抑或不高兴,也没觉得她爸爸会看上去不高兴。他所有的是尊严,许许多多的尊严。而她所有的是不同的东西。当她走进一家商店,甚至只在大街上走过时,似乎她身边会清理出一小块空间,随时准备容纳她可能想要的东西或她可能表达的问候。那时她看上去会有些紧张慌乱,但同时又优雅谦逊,做好了嘲笑自己或当时情境的准备。当然,她有健康的骨架、伶俐的相貌、令人赞叹的漂亮的皮肤和头发。因此,我竟然为她感到遗憾,为她总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和轻信而感到遗憾,这可能看上去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