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第3/5页)

后来所有公寓套房都完工之后,她却搬了回去,住进其中一套公寓房,在顶楼。我知道她并没有得到房租优惠,也没有要求优惠。她已经不再对房主抱有恶感,反而对窗外的风景和地下室的洗衣房赞叹不已,她每次去那里洗衣服都用硬币付钱。

“我正在学习节约,”她说,“不再想洗点儿什么就随时扔进洗衣机里。”

“毕竟,让这个世界运转的正是像他这样的人。”她这样说那个不择手段的家伙。她邀请我去她家看风景,但我找借口没有去。

无论如何,这之后我们常常见面。她养成了顺道来看我的习惯,诉说她和房子有关的苦恼和决定,即使她对房子感到满意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这个习惯。我买了一台电视机,她没有买,因为她说她害怕看电视上瘾。

我不担心这个,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那个年代有很多好节目。她喜欢的大多数节目碰巧和我一致。我们都非常喜欢公共电视台的节目,特别是英国喜剧。有些节目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吸引我们的是情境,而不仅仅是所讲的笑话。刚开始,我为英国人的坦率乃至猥琐感到尴尬,但奥奈达像欣赏节目的其他特点一样欣赏这些。一个系列节目又从头开始播放时我们会发牢骚,但每次我们都被吸引并会再看一遍。我们甚至看那些色彩已经模糊的老节目。现在,我有时会偶然看到一个那时看过的老节目,修复后的颜色亮丽如新,这让我非常伤心,于是我会换一个频道。

我很早就学会做一手好菜,因为有些最好的电视节目是在晚饭过不久就播出,所以我会给我们两个人做晚饭,而她会从面包房买甜点带过来。我买了一张折叠餐桌,我们边吃饭边看新闻,然后看喜欢的节目。妈妈总是坚持我们要坐在餐桌上吃饭,因为她认为那是唯一得体的用餐方式,但是奥奈达似乎没有这方面的讲究。

她离开时可能已经是十点以后了。她不介意走回去,但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于是我把车开出来,送她回家。她处理了那辆接送她父亲的车之后就没再买过车。她从不介意被人看见在镇上步行,虽然人们都拿这个笑话她。那是在步行和锻炼变成时髦之前。

我们从没有一起去过什么地方。有时候我见不到她,因为她不在镇上,或者也许她哪儿也没去,但在家里招待从外面来的人。我没有去见那些人。

没有。这让我看上去好似遭到了冷落。但我没有。和不认识的人见面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而她一定了解这一点。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在电视机前打发晚上的时光,这个习惯如此轻松,如此灵活,似乎永远不会有什么困难。一定有很多人知道这件事,但因为是我,所以他们几乎没有在意。他们也知道我还为她报所得税,但为什么不呢?我是这方面的行家,而任何人都不会指望她知道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她并不付给我报酬。我本来可以要求她象征性地付一点钱,只是为了令事情变得比较合适,但是这个话题一直没有被提起。并不是她小气。她只是没有想过。

如果我因为某种原因需要提到她的名字,有时候我会无意中把她叫作艾达。如果我当着她的面这样叫,她会取笑我一番。她会指出我只要有机会就总是喜欢用以前上学时候的外号叫别人。我自己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没有人放在心上,”她说,“只有你。”

这让我有一点气恼,尽管我竭力不表现出来。她有什么权利从我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来评说我是怎么想的?她的言外之意是,出于某种理由,我更愿意紧紧抓住童年时代不放,我想停留在那个时代,也让其他每个人和我一起停留在那个时代。

那让事情显得太简单了。在我看来,整个学生时代我一直在适应自己的相貌,即自己的脸,以及其他人的相貌。我想我设法应付了这个问题,知道自己能在这里生存下去,赚钱过活,不必不断地闯入新环境,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但是至于想让我们都回到四年级,不,谢谢。

而且奥奈达是谁,怎么会有自己的见解?在我看来她似乎还没有安定下来。事实上,既然现在大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一大部分的她也随之而不存在了。小镇在变化,她在其中的位置在变化,而她却几乎不知道。当然,变化一直都在发生,但是在战前,变化只是有人离开了小镇,去别的地方寻找更好的东西。而在五十、六十和七十年代,小镇被新搬来的人改变了。你会以为奥奈达在搬到公寓楼去住的时候就承认了这一点。但是她完全没有认识到。她身上仍然有那种奇怪的犹豫和轻松,仿佛在等待生活重新开始。

当然,她会去旅行,也许她认为生活会在那里开始。没有这般运气。

在小镇南郊盖起了新的购物中心,克莱布斯百货公司关门停业(对我来说这不是问题,没有他们我也有足够的工作可以做),而镇上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冬天去度假,那意味着去墨西哥或西印度群岛或某个以前和我们从未有什么关系的地方。在我看来,结果是也往回带来了以前和我们从未有什么关系的疾病。有一段时间,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会有一种“年度疾病”被冠上某个特别的名字。也许这样的事仍在发生,只不过不再有人像过去那么关注。也有可能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已经不会再去关注什么了。你能肯定自己不会被什么戏剧化的事件夺去生命,要不然事情早就该发生了。

一天傍晚,看完一个电视节目之后,我起身在奥奈达回家之前给两人各泡一杯茶。我朝厨房走去,突然感觉非常不舒服。我摇晃了一下,跪了下来,然后倒在地上。奥奈达抓住我,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那一阵昏黑过去了。我告诉她我有时候会发病,不必担心。这是谎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谎,但反正她并不相信我。她把我扶到楼下我睡觉的房间,帮我脱了鞋。然后莫名其妙地,我们一起——我稍微反抗了一下——把我的衣服脱了,换上睡衣。我只在发作的间歇期有意识。我让她叫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但她根本没听。

那天夜里她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第二天,在我家里进行了一番探查后,她住进了我妈妈的卧室。她一定在白天的时候回自己的公寓拿了需要的东西,也许还去购物中心买了她认为可以补给我的日常用度的东西。她还去找了医生,按药方从药店买来了药,每当她把药放到我嘴边时我就吞下去。

那一个星期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身体不适,还发着烧。我偶尔告诉她我感觉已经康复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那是胡扯。大多数时候我只是遵照她的指令,变得依赖她,而且非常自然,就像在医院里会依赖护士一样。她照顾发烧病人不像护士那么熟练,有时候如果我有力气,就会像个六岁的孩子一样抱怨。而她就会道歉,并不生气。有时我会告诉她我好些了,她应该考虑回到自己家里去,但不这么说的时候,我会自私地毫无缘由地大叫她的名字,就是为了确认她在身旁,让自己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