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第2/3页)

她不像有些人,她说。她不想被缠住。

缠住。她说这个词的时候,我看见一张巨大的金属丝网罩了下来,某个邪恶的小东西用网裹住你,让你窒息,让你永远也出不去。萨迪一定看见了我这样想象时的表情,因为她说别害怕。

“这个世界上没有可怕的事,只要你自己留神。”

“你和萨迪经常一起聊天。”妈妈说。

我知道她话里有话,我应该小心,但不知道是什么。

“你喜欢她,是不是?”

我说是的。

“你当然喜欢她。我也喜欢她。”

我希望对话到此为止,有那么一阵子我以为对话的确结束了。

接着,“现在又有了两个小宝宝,我们俩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在一起了。他们没留给我们很多时间,是不是?

“但我们很爱他们,是不是?”

我马上说是。

她说:“真的吗?”

我不说真的她是不会停止的,于是我说是真的。

我妈妈特别想要某样东西。是体面的朋友吗?会打桥牌并且有穿着三件套的西装去上班的丈夫的女人?不完全是,而且不管怎样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朋友。是让我像过去那样,毫无反抗地站着不动让她给我梳螺旋发卷,熟练地在主日学校朗诵吗?她不再有时间应付那些事情。我心底有某个部分正在变得叛逆,她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主日学校没有交任何镇上的朋友。相反,我崇拜萨迪。我听见妈妈对爸爸那么说过。“她崇拜萨迪。”

爸爸说萨迪帮了大忙。这是什么意思?他听上去很乐观。也许这意味着他不打算偏帮任何一方。

“我希望门口能有真正的人行道让她玩耍,”妈妈说,“也许有人行道的话,她就可以学着溜冰并且交朋友了。”

我那时的确想要溜冰鞋。但我也知道我绝不会承认那一点,虽然现在我已经不清楚缘由了。

后来妈妈说了些类似开学后就会好起来的话。关于我会好起来或者和萨迪有关的什么事会好起来的话。我不想听。

萨迪教我唱她的歌,我知道自己不太擅长唱歌。我希望这不是那件必须好起来否则就要停止的事。我真的不想停止。

爸爸没有什么要说的。照看我是妈妈的职责,除了后来我变得多嘴多舌,必须受到惩罚的时候。他在等着弟弟长大,成为他的管教对象。男孩不会这么麻烦。

弟弟果然不麻烦。他将健康成长。

开始上学了。几个星期前就开学了,在树叶变红和变黄之前。现在大多数树叶都落了下来。我没有穿校服外套,而是穿着我那件有深色天鹅绒袖口和领子的好外套。妈妈穿着她去教堂做礼拜时穿的外套,并用头巾盖住了她的大部分头发。

妈妈正在开车前往我们要去的什么地方。她不经常开车,她开车的样子比爸爸更优雅但却不太自信。每一次转弯她都要按喇叭。

“好了。”她说,但她又花了一小会儿才把车停好。

“我们到了。”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刻意的鼓励。她碰了碰我的手,给我一个机会抓住她的手,但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于是她把手拿开了。

那座房子没有车道,甚至没有人行道。房子还好,但非常朴素。妈妈抬起戴着手套的手去敲门,但其实没有必要。门在我们面前打开了。妈妈刚开始对我说些鼓励的话,比如,会比你以为的要快,但没能说完。她对我说话的语调有点严肃又有些安抚的意味。门打开时她的语调压低了,也变得柔和了,仿佛她正低下头去。

门打开是为了让一些人出去,不只是让我们进去。一个正在走出来的女人回过头去高声喊话,根本没打算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温柔一些。

“是她干活那家的女主人,还有那个小女孩。”

然后一个穿戴非常正式的女人走了过来,和妈妈说话,帮她把外套脱下。做完这些之后,妈妈脱下我的外套,对那个女人说我特别喜欢萨迪。她希望带我来是恰当的。

“哦亲爱的小东西。”那个女人说,妈妈轻轻碰碰我,让我问好。

“萨迪以前很喜欢小孩子,”那个女人说,“真的很喜欢。”

我注意到那里还有两个小孩。男孩。我在学校认识他们,一个和我一起上一年级,另一个大一些。他们正从可能是厨房的地方往外盯着看。那个小一点的男孩正用一种滑稽的动作把一整块曲奇饼塞进嘴里,另一个大一些的男孩正在做出憎恶的表情。不是憎恶那个塞曲奇的男孩,是憎恶我。当然,他们恨我。男孩子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到你时不是忽视你(他们在学校也忽视你)就是做鬼脸、用讨厌的绰号叫你。如果我不得不走近一个男孩,我会全身僵硬,不知道怎么办。当然,如果有大人在,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两个男孩子并没有作声,但我感觉有点儿难受,直到有人把他们俩拽进了厨房。然后我开始发觉妈妈的声音特别温柔,充满了同情,甚至比那个和她说话的女发言人的声音更有风度,我想也许那个憎恶的表情是针对她的。有时候她去学校接我时有人会模仿她的声音。

那个和她说话、似乎主管事务的女人把我们带到房间的一角,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好像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妈妈弯下腰,毕恭毕敬地跟他们说话,把我指给他们看。

“她真的非常喜欢萨迪。”她说。我知道这时该轮到我说些什么了,但我还没开口,那个坐在那儿的女人就发出一声号哭。她没有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有某只动物在咬她或者啃她一样。她用力拍打、甩动自己的胳膊,仿佛要赶走什么,却赶不走。她看着妈妈,仿佛妈妈应该为此做些什么。

那个年纪大的男人让她别哭了。

“她太伤心了,”那个带我们过来的女人说,“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把身体弯得更低,说:“好了,好了。你会吓坏这个小女孩的。”

“会吓坏小女孩。”年纪大的男人附和道。

他说完后,那个女人没再发出声音,开始轻抚被挠破的胳膊,仿佛不知道刚刚胳膊怎么了。

妈妈说:“可怜的人。”

“而且是唯一的孩子。”那个引导我们的女人说。她对我说:“别担心。”

我确实担心,但不是担心她喊叫。

我知道萨迪就在某个地方,而我不想看见她。妈妈并没有真的说我必须去看她,但她也没有说我不必去看她。

萨迪在从“皇家T”舞厅走回家的路上被撞死了。一辆车就在舞厅停车场和小镇人行道之间的那一小段沙砾路上撞了她。她可能正像往常一样匆匆赶路,一定以为开车的人能看见她,或者以为她和汽车有同样的路权,也许她身后的那辆车突然转弯,或者也许她并不在她以为自己在的地方。她是从背后被撞倒的。撞她的那辆车正试图避开它后面的那辆车,而后面那辆车正准备在第一个转弯处拐上镇上的街道。舞厅里有人喝了些酒,虽然你在那里买不到酒。跳舞结束后那里总是有人长按喇叭,大喊大叫,并且把车开得飞快。而匆匆走路的萨迪甚至没有打手电筒,她表现得仿佛每个人都应该给她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