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米洛(第3/6页)

M&M企业已到了崩溃边缘。米洛不断地咒骂自己极端的贪婪和愚蠢,后悔不该买下整个埃及市场的原棉。然而合同就是合同,必须信守,于是一天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米洛所有的战斗机和轰炸机一齐起飞,直接在基地上空编好队形,就朝飞行大队扔起炸弹来。他又和德国人签了一个合同,这次是轰炸他自己的装备。米洛的飞机分成几路协同攻击,轰炸了机场的油料库、军械库、修理棚和停在棒糖形停机坪上的B-25轰炸机。他的机组人员总算饶了起降跑道和那些食堂,这样他们干完活便可以安全着陆,并在就寝之前享受一份热乎乎的快餐。他们亮着机上的着陆灯进行轰炸,因为根本没人开火还击。他们轰炸了所有四个中队、军官俱乐部和大队指挥部大楼。士兵们惊恐万状地钻出各自的帐篷,不知往哪个方向奔逃才好。很快,受伤者躺得到处都是,他们痛苦地尖叫着。一组杀伤弹在军官俱乐部的院子里爆炸,弹片击穿了这座木建筑的一面侧壁,留下参差不齐的洞口,也射穿了吧台前站着的一溜中尉和上尉的腹背。他们极度痛苦地弯下身子,倒在地上。其余的军官惊慌失措地朝那两个出口逃窜,却又畏缩着不敢出去,于是在门口挤成一团,像一道密实、号叫的人肉堤坝。

卡思卡特上校又是撕扯又是推挤,好不容易钻出乱成一团、不知所措的人群,独自站在门外。他仰头凝望天空,不禁大为惊恐。米洛的飞机如气球般宁静地掠过开花的树梢,朝他们飞近。飞机敞开着炸弹舱门,低垂着襟翼叶片,一直亮着那些丑陋、炫目、强烈闪烁着的诡异的着陆灯。这是他有生以来目睹的最具启示性的景象。卡思卡特上校发出一声惊恐丧胆的尖叫,一头扑进他的吉普车,几乎哭出声来。他找到了油门和启动器,于是汽车摇摇晃晃地载着他,开足马力朝机场疾驶而去。他那双松弛的大手不是毫无血色地紧握着方向盘,就是在激动不安地鸣喇叭。他一度差点送掉性命,当时为了避免撞进一群穿着内衣、惊惧地低着头、一双细瘦的胳膊抱着脑袋作为可怜的遮护而朝山坡上拼命奔逃的士兵,他来了个急转弯,车轮发出一阵吱吱的刺耳的尖叫声。公路两旁,黄色、橘色和红色的火焰在燃烧。帐篷和树木都着了火,而米洛的飞机还在不断地回来,它们亮着一闪一闪的白色着陆灯,敞开着炸弹舱门。在控制塔前,卡思卡特上校猛地一踩刹车,差点把吉普车掀翻。汽车还在危险地打着滑,他就从车上跳下来,飞奔上了一段台阶进入塔内,只见里面有三个人正忙着摆弄仪器和控制器。他一把推开其中两人,奋力扑向那个镀镍话筒,他的眼睛狂乱地闪烁着,结实的脸因为紧张而扭曲变形。他野兽般地一把紧紧抓住话筒,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叫喊道:

“米洛,你这狗杂种!你疯了吗?你到底要干什么?下来!快下来!”

“别这么大喊大叫的,好不好?”米洛答道,他也在控制塔里,就站在卡思卡特上校旁边,手里也拿着一个话筒。“我就在这儿。”米洛责难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忙他的事去了。“非常好,弟兄们,非常好,”他对着话筒吟唱道,“不过我看见还有一个物料棚没倒。那可不行,珀维斯——我跟你说过别玩这种伎俩。现在,你马上给我飞回去,再试一次。这次靠拢要慢慢的……慢慢的。忙中必出错,珀维斯。忙中必出错。如果这话我对你说过,那我一定对你说过一百次。忙中必出错。”

头顶上的喇叭刺耳地响了起来。“米洛,我是阿尔文·布朗。我的炸弹扔完了。现在该干什么?”

“扫射。”米洛说。

“扫射?”阿尔文·布朗大吃一惊。

“我们没有选择,”米洛屈从地告诉他,“合同上有这一项。”

“噢,那么好吧,”阿尔文·布朗勉强同意道,“那样的话,我就扫射吧。”

这一次米洛走得太远了。轰炸自己的人员和飞机,这是连最冷漠的旁观者都无法容忍的事情,看来他的末日到了。前来调查的政府高官络绎不绝。各报纸用醒目的标题向米洛发起猛烈抨击。国会议员个个声若洪钟,愤怒谴责他的暴行,大声疾呼要予以惩戒。有孩子在服役的母亲们组织成若干战斗小组,强烈要求实施报复。没有一个人起来为他说话。每到一处,正直之士都感到受了侮辱,于是米洛彻底完蛋了,最后他只好公开账本,透露他赚得的巨额利润。他可以向政府赔偿他所造成的人员及财产的损失,而且还能剩下足够的钱继续购买埃及棉花。当然,这是人人有份的。而这整个交易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实际上根本没有必要向政府进行赔偿。

“在民主国家,政府即是人民,”米洛解释道,“我们是人民,不是吗?所以我们不妨留下这笔钱,而省去中间人。说实话,我很想看到政府彻底撒手战争的事,把整个战场留给企业界。如果我们把欠政府的都赔出去,那只会鼓励政府加强控制,阻碍其他人轰炸自己的人员和飞机,那会使他们失去积极性。”

米洛当然是对的,很快每个人都同意这个看法,只除了几个满怀怨愤的不识时务的家伙,比如丹尼卡医生,他脾气不好爱生气,嘴里总是咕哝着一些讨厌的含沙射影的话,说这整个投机买卖如何不道德,最终米洛以辛迪加的名义送给他一张轻便铝合金折叠花园椅,平息了他的怒气,这样,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每次走进他的帐篷,丹尼卡医生都可以方便地把椅子折叠起来,带到帐篷外面,而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每次走出来时,又可以带回帐篷里面。在米洛轰炸的过程中,丹尼卡医生完全昏了头,他没有跑着寻找隐蔽处,反而留在户外空旷处履行他的职责,像一只诡秘、灵巧的蜥蜴滑行在地面上,冒着扫射的子弹和燃烧弹从一个伤员爬向另一个伤员,一脸阴沉和悲哀地给他们缠止血带、打吗啡针、上夹板、喂磺胺药,除非必要,绝不多说一个字,而从每个伤员发青的伤处读着自己衰亡的可怕预兆。他无情地驱策自己,长夜未尽就已累得筋疲力尽,第二天便伤风病倒了,于是满嘴牢骚地跑进医务室,要格斯和韦斯给他测量体温,再拿一些芥末膏和一只雾化器。

那夜,丹尼卡医生护理每一个呻吟的伤员,脸上带着阴郁、深沉而内敛的悲伤;轰炸阿维尼翁那天,他在机场也流露出同样的悲伤。当时约塞连赤条条惊怵万分地爬下飞机的那几级舷梯,赤裸的脚跟、脚趾、膝盖、手臂和手指上满是斯诺登的血,他沉默无语地朝机舱里指了指——那里,年轻的报务员兼炮手躺在地板上,冻得快要死了,而那个更年轻的尾炮手则躺在旁边,他每次睁开眼睛看到垂死的斯诺登,就立刻又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