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尔巴拉(第6/7页)

“干杯!”亨德里克同尼科勒塔碰杯,杯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时,巴尔巴拉谈笑风生地绕过桌子走到她父亲身边,默默地抱着他,吻他。

尼科勒塔陪同新婚夫妇去度蜜月,她建议住在巴伐利亚湖边的一家豪华的高级饭店里。巴尔巴拉感到在这里十分幸福,她喜欢这里的风景:丘陵上的草地、树林和小溪,虽说平淡无奇,但蕴含着大自然不可逾越的威武气概。遇到从阿尔卑斯山刮起干风的天气,山岭似乎靠湖很近。晚霞把险峻的山峰和白雪皑皑的山坡染得血红。夜幕降临前,山岭沉浸在苍茫的暮色和极度的静谧之中,像是用一种特殊的、薄脆的、无限珍贵的、一碰即碎的物质构成的。它似乎不是玻璃,不是金属,不是岩石,而是最稀奇的、最不为人知的物质。

巴尔巴拉被这些美景震撼,而亨德里克对风景的壮丽优美无动于衷。豪华饭店里的气氛却使他不安。他对饭店服务人员表示不信任,还动不动向他们发脾气,说他们对别的客人态度好,对他的态度不好。他一方面埋怨巴尔巴拉把他带坏了,让他过奢侈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对这高雅的环境又十分欣赏。“除我们以外,这里几乎只有英国人。”他喜滋滋地说。

尽管亨德里克神经质,但大家多数时间过得还是很愉快的。上午,三个人躺在山间小路的木径上,这条用木头铺成的小路,远远伸向蓝色的水边。每天中午,漆着金色图案、布置得滑稽可笑的汽艇就在小路旁靠岸。尼科勒塔还健身,她跳绳、拿大顶,向后弯身一直能把前额碰到地,巴尔巴拉则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可是后来游泳时,她比狂热的尼科勒塔表现要好。巴尔巴拉游得快,游的距离长。

在运动方面,亨德里克根本不是对手。他的脚趾一触到凉水就叫了起来。经过巴尔巴拉耐心的劝说,再加上冷嘲热讽,他才试着游了几下。他害怕别人笑话他待在浅水里,就愁容满面地下到深水区去冒险。巴尔巴拉看着他直笑,她突然对他喊道:“你真像你母亲,游泳时比平时更像。天啊,你的脸和她的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对此,亨德里克哧哧地笑了起来,以致双臂无法划水,喝了许多水,差点儿淹死。

可是到了晚间舞会上,亨德里克便开始大显身手。当他伴着尼科勒塔或巴尔巴拉迈着探戈舞步时,住在饭店里的旅客,甚至连服务人员都惊叹不已。在翩翩起舞中,别的男子没有一个能跳得如此优美、潇洒。这是亨德里克的一场正式的登台表演,结束时大家鼓掌喝彩。他微笑着弯腰施礼,犹如在舞台上一样。如果要他当观众,成为一个平常人,他会感到很拘束,往往变得精神恍惚。只要脱离一般人,进入舞台刺眼的灯光,使自己光芒夺目时,他立即镇静自如,甚至信心百倍。

一天,新婚夫妇终于知道,尼科勒塔之所以竭力介绍湖畔景色,原来是因为马德尔的夏季别墅就在这湖边。巴尔巴拉沉默不语,目光黯淡。最初,她拒绝去拜访那位讽刺家,但是后来终于被尼科勒塔说服。过去,他们在埠头多次看到的那条饰有金色图案的白汽艇,现在他们自己也乘坐上了,穿过湖面而去。天气晴朗,蓝湛湛的湖水,像明亮的天空闪闪发光,凉风习习吹来。尼科勒塔变得越来越活跃,她的朋友巴尔巴拉却变得越来越沉静。

马德尔在岸边等候客人。他穿着一件大方格运动衫和一条皱纹密布的肥腿运动裤,头戴一顶白色的盔形凉帽,其模样怪不可言。说话时,他的那只短柄英国烟斗依旧叼在嘴上。当尼科勒塔问他从何时开始抽烟斗时,他心不在焉地微笑着说:“新人新习惯,我正在变。每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对自己都感到吃惊:早晨醒来之我已非昨晚入睡之我。一夜之间,我的精神世界,无论在数量或质量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入睡后就能增加无限的知识,所以我睡眠时间很长,每天至少十四小时。”

这番话并不能缓和那顶盔形凉帽所引起的不安。接着,马德尔高兴地咯咯笑了一阵,随即又收敛起笑容,摆出彬彬有礼的姿态。他对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显得十分亲切,对巴尔巴拉则似乎视而不见。

他们在一家宽敞的大餐厅就餐,这里的四壁是用保持天然本色的木材砌造的。饭后,马德尔把胳膊放在亨德里克的肩上,把他拉到一边。“这会儿啊,让我们男人彼此谈谈。”马德尔狡诈地望着对方,小胡子下带点儿蓝紫色的嘴唇发出吧嗒吧嗒的说话声,“您对试验满意吗?”

“什么试验?”亨德里克问。

对此,马德尔哈哈大笑,声音沙哑地吧嗒着他的嘴唇说道:“还能指什么呢?我当然指您的婚事!”他粗野地耳语道,“您能成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位枢密院顾问的千金可不好对付,我曾经试过。”他坦白地认输,眼神充满恶意。“亲爱的,在这个妞儿身上,您得不到多少情趣,她是只不懂风情的跛鸭子。相信我这个本世纪最有权威的专家吧!她是只跛鸭子,没用的废物。”

亨德里克对于这种措辞,惊讶得连单片眼镜都从眼睛上掉了下来。这时马德尔乐呵呵地捅了一下他的肚子。“请别见怪,”他顿时兴致勃勃地大声说,“世事难说,也许您行,您毕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马德尔整个下午都在埋怨世风日下,缺乏纪律。他不知疲倦、津津有味地无数次重复同样的论调。他一再表示:“任何地方都出不了伟人!唯一的伟人就是我!我四处寻觅,找来找去总是发现除我以外没有其他伟人了!”他急急忙忙把自己比喻为历史上的伟人荷尔德林和亚历山大大帝,他激动地赞美他童年的那个“美好的旧时代”,接着就谈到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那老头儿十分乏味,”马德尔说,“但倒是个可信赖的人,厚道善良的老派人物,不是江湖骗子。毫无疑问,他是个比较值得受人尊敬的家伙。后来的人都堕落了。当今世道,只能产生白痴和罪犯。”

而后,他领尼科勒塔、巴尔巴拉和亨德里克三个年轻人去参观他的藏书室,那里有数千册书,他要求他们“首先要好好学习”。

“你们都一无所知!”他突然冲着他们吼了起来,“愚昧无知到了极点!彻底堕落的一代。站得高点看问题,整个儿欧洲,劫数难逃。活该!”当他正要考考亨德里克希腊语动词的不规则变化时,巴尔巴拉认为时间已到,该回去了。

在乘汽艇回家的路上,尼科勒塔说,她父亲像马德尔一样,也曾经是个冒险家。“我没有父亲的相片,”她说,若有所思地看着湖水。水面上阳光已经消失,珍珠般灰白的暮色,徐徐降落,“没有相片,只留下一根抽鸦片的烟枪。他和马德尔肯定有许多共同经历。我感觉到这点,所以,我对马德尔有深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