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尔巴拉(第4/7页)

亨德里克的一生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特殊的老太太。他感到这位将军夫人威严华贵,有十八世纪贵族的风范:脸部表情傲慢、机敏,头上的灰发梳成溜光锃亮的小小发卷,一直垂到耳朵上边。猛一看给人以错觉,以为她的后脑勺上会有一条辫子,可是到头来使人惊讶、失望,因为找不到辫子。她身穿浅灰色的长袍,领子和袖口镶着美丽的花边,这身衣服给将军遗孀更增添了几分军人姿态。花边领子和下巴之间紧紧系着一条宽项链,它犹如军服上浆得硬硬的绣花立领。暗淡的银链上镶着蓝宝石,这是美丽而古老的手工艺术品,与长柄眼镜上的宝石遥相呼应。

每逢在交际场合,将军夫人总要发号施令,这是她已无法改变的习惯。十九世纪末,她称得上是德国社会的大美人。即便在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她也同样风头出尽。当代大画家都为她画过肖像;亲王、将军、诗人、音乐家、画家,都常在她的客厅里集会;在慕尼黑和柏林,人们曾多年谈论将军夫人的聪慧、任性和妖娆。由于她丈夫在世时曾受到最高当局赏识而且又是富豪,所以大家会原谅她的某些思想和行为。将军夫人的美貌甚至引起过皇帝的青睐,因此她早在一九〇〇年就主张妇女应有选举权而未受到任何阻挠。她能背诵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有时还当众朗诵,使客人中的贵族尴尬得大惊失色,他们认为这是在宣扬社会主义。她认识音乐家弗朗茨·李斯特和里夏德·瓦格纳,她同亨里克·易卜生和比昂逊保持通信联系。她也许还反对过死刑。她举止落落大方,既活泼可爱、无忧无虑,又端庄严肃、神圣不可侵犯。

将军遗孀留给亨德里克的印象远比枢密院顾问给他的印象要深刻。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感到自己已经踏入上层社会了。他善良的母亲贝拉夫人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她的暗示不够婉转:有了这门亲戚,科隆市的店主们关于亨德里克家庭没落的无耻谰言,就可以扫进垃圾堆了。在亨德里克的心目中,巴尔巴拉的身价也陡然提高,因为他注意到巴尔巴拉和外祖母之间的谈话语气是多么亲切啊!巴尔巴拉总要在将军夫人的庄园度过她的寒暑假和几乎每个星期天。亨德里克此刻记起曾听到过类似的话。这位高贵绝伦的老妇人曾给外孙女朗诵狄更斯和托尔斯泰的作品。朗诵文学作品是将军夫人的爱好,而且朗诵的语调很动听。祖孙俩常常一道在田野上散步。亨德里克想象,这片田野犹如英国那些优美的公园:富于浪漫色彩,树林密布,丘陵起伏,银色的河流交错,峡谷纵横,景色宜人。亨德里克想到巴尔巴拉的幸福童年,自己在高兴中不由得掺杂了妒忌。她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童年不仅受到了良好的文化熏陶,也得到了较多的自由吗?当亨德里克以此同自己的童年对照时,他怎能抑制得住辛酸的心情呢?

而在科隆,父亲克贝斯·赫夫根的家里,没有花园,屋内没地毯,也没有书房和画作,那里只有发着霉味的斗室。遇到有客人来,贝拉夫人和约茜就在斗室里忙得团团转,客人一去,只剩下自家人,全都懒懒散散、情绪低落。父亲克贝斯负债累累,遇到有人来逼债,他就咒骂这混账的世道。有时他也会欣喜若狂,例如逢年过节,有时他也会无缘无故地兴奋起来,但这比情绪低落时还要糟糕。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克贝斯就调制一种宾治,并要求大家跟他一起喝。幼时的亨德里克不愿意喝,便灰溜溜地、乖戾地躲在墙角,这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必须离开这种环境,远走高飞。

现在和将军夫人聊天时,他心里想:巴尔巴拉在生活上是轻松愉快,一帆风顺的,她身边总会有人为她铺平成长的道路。她是少数权贵的后代,大资产阶级名门望族的娇小姐。我昔日的艰难生活,她要知道了,必定十分惊讶。我至今得到的一点儿成就,或将要争取到的成就,全靠自己的奋斗。

当他年轻的妻子领他去看桌上堆着的贺电和礼物时,他带着酸溜溜的口气说:“这些电报当然都是打给你的,不会有人给我打电报。”巴尔巴拉笑了,他感到这是讥笑,是扬扬得意的笑。巴尔巴拉说:“你说的不对,亨德里克,有些人例如马德尔专给你一人打来电报呢!”她从一大堆信件、明信片和电报中把专给亨德里克的挑了出来。马德尔贺电的措辞令人捉摸不透,似乎还有嘲讽之意。发来贺电的还有小巧玲珑的安格莉卡、院长克罗格、经理施密茨、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使他吃惊的是,竟然还有朱丽叶。朱丽叶是从哪里知道地址和日期的呢?亨德里克脸都吓白了,他赶紧把这份电报捏成一团。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以夸大的讽刺方式来赞叹巴尔巴拉收到的礼物:瓷器、银器、水晶器皿、书籍和首饰,还有许多日用品或装饰品,都是亲友们精心选购的。

“现在,我们对这些珍贵物品该怎么办?”巴尔巴拉问,盯着一大堆礼物不知所措。亨德里克想,这些漂亮物品摆在他汉堡的室内倒是挺美观的。但他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只是笑笑,轻蔑地耸耸肩膀。

一个被称为“塞巴斯蒂安”的小伙子来了。亨德里克对他的到来稍感不安。小伙子同巴尔巴拉交谈,他讲话时用了好多晦涩的词语,而且说的很快、难懂,充满私下的暗示,亨德里克费了很大劲儿才勉强听明白。巴尔巴拉称这人为她幼年时的好朋友,说他会写优美的诗歌和精彩的文章。亨德里克则对他十分反感,无法忍受。“他真盛气凌人!”亨德里克想。塞巴斯蒂安对他虽然很友好,可是他一见到塞巴斯蒂安就犯疑心病。他感到对方并不亲切,而且友好中也常有嘲讽味儿,这正伤害了他的感情。塞巴斯蒂安长着一头灰黄色的头发,一缕头发披在他的额上,脸部线条纤细,稍带倦意,高高的鼻梁,灰色的眼睛,朦胧的目光。亨德里克苦涩地想,也许他父亲是教授一类的人物。再和这个娇生惯养、聪明的小伙子来往,就可能把巴尔巴拉毁了。

因为平台上很热,所以饭后大家就坐在前厅。贝拉夫人感到需要谈谈文学。她说,在来的火车上她读了一本很有趣的书,情节紧张,想不起是谁写的。“嗯,一个俄国人写的,我们那个最伟大的作家!”可怜的老太太痛苦地叫了起来,“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啊!我怎么会把他的名字忘掉了呢!”

尼科勒塔提醒她是不是托尔斯泰。“完全说对了,就是托尔斯泰!”贝拉夫人松了口气肯定地说,“我讲了嘛,我们最伟大的作家,他最近写的新作。”但是后来终于弄明白,贝拉夫人谈得津津有味的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短篇小说,亨德里克羞得满脸通红。为了转移话题,为了向周围这些傲慢的人表示,他决不会让母亲出丑而撒手不管。他故意和母亲大声聊天,让她回忆起前几年的一些趣事,边谈边哈哈大笑起来,说当时真有趣,狂欢节那天,母子俩在家里大大庆祝了一番,这使父亲吓了一跳。贝拉夫人化装成土耳其武官,小亨德里克(那时的名字叫海因茨,这点没有提到)扮演成东印度的歌舞女子。整个住宅变了样,爸爸克贝斯回家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