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尔巴拉(第2/7页)

他们走进半暗半明的前厅,里面有点儿凉爽。亨德里克肃然起敬,深吸一口室内空气。桌上和壁炉架上,都有花瓶,瓶中鲜花吐香,混杂着书的高雅香味。四壁的藏书,一直堆放得连到天花板。

亨德里克被领着走过几个房间。他喋喋不休地讲话,借此表示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过,他确实对眼前富丽堂皇的布置没有什么感觉。只有个别东西会引起他的注意: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狺狺地立了起来,在受巴尔巴拉抚摸后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开了;一幅已故母亲的肖像画,画中的女子梳着高高的老式发型,慈祥地注视着生者;一个年迈的女仆,也许是女管家——个子矮小,亲切、健谈,穿着一条长得出奇、浆得笔挺的裙子。她向年轻女主人的未婚夫行了一个屈膝礼,并同他热烈地长时间握手,接着就同巴尔巴拉细说家务琐事。亨德里克惊奇地发现巴尔巴拉竟然亲自处理家中事务的各项具体细节,并熟悉烹调和园艺。

这些华贵的厅室内,都铺着美丽的地毯,有装帧精美的绘画、铜制半身雕像、嘀嗒响的大钟,还有许多丝绒布罩着的家具。这就是巴尔巴拉的家。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这里有她曾经读过的书,在花园里,她接待过朋友。她的童年是在伟大的父爱细心、体贴的呵护下度过的。她的青春期充满了天真烂漫,许多游戏中的秘密规则,至今也只有她本人知道。此刻的亨德里克,除了那种近乎敬畏的激动外,另一种他绝不公开承认的东西在内心油然而生:妒忌。一想到明天,他要把母亲贝拉和妹妹约茜带进这个豪宅,介绍给巴尔巴拉的父亲时,他就觉得难过和痛苦。他现在就已经在为她们的小市民气感到羞耻了。亨德里克心想:“幸好父亲来不了。”

晚餐在平台上进行。亨德里克赞美花园中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枢密院顾问指着一个少年塑像说,这是赫耳墨斯。在枝叶茂盛的白桦树衬托下,露出神的英俊身材和向上欲飞的姿态。枢密院顾问对这尊艺术佳品显得特别自豪。“这是我的赫耳墨斯,他很美啊!确实美,一点儿不错!”他笑得越来越合不拢嘴,“我拥有了它,让它站在我的白桦树林里。每天一想到这点,我就有一种新的快乐。”此刻使他开心的显然还有醇美的葡萄酒和其他饭菜。他为自己斟酒,斟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他对烹调的菜肴大加赞赏。上点心时,他又喜形于色地说:“杨梅,太好了!只有这个季节才有杨梅,它们的香味令人陶醉。”他营造的气氛折射出庄重与温馨,典雅与快乐。看来他未来的女婿并没有令他感到十分讨厌。他对亨德里克表示某种善意,尽管这种善意夹杂着些许嘲讽。他的微笑似乎传递了这样的言语:“亲爱的,像你这样的人也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权利,旁观这些人会很有趣儿,至少同他们在一起不会感到无聊。无疑,我从未想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会成为我的女婿,并与我共坐在桌旁。不过,我倒乐意随遇而安。观察事物总还得要看其最好、最有趣的一面。何况巴尔巴拉同意和你结婚,总有她正当的理由。”

此时亨德里克认为终于有了成功卖弄自己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利用其以往屡屡得手的伎俩:含蓄的亮眼。他仰起头,嘴上浮起令人迷惑的微笑,睁大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枢密院顾问。老头儿也打起精神,听亨德里克夸夸其谈。他的女婿便以哗众取宠的言论,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他用强大的字眼对资产阶级的剥削和玩世不恭,民族社会主义的可耻和疯狂行动,进行鞭挞。老人只有一次打断了亨德里克,他举起修长的手表示异议,说道:“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在言论中是这样蔑视资产阶级,但我也是一员啊!”他继续用友好的语气说,“我当然不是民族主义分子,希望也不是剥削的资产阶级。”

由于映着粉红的衬衣,加上兴奋的谈论和喝了葡萄酒的缘故,亨德里克显得红光满面,为了缓和气氛,他结结巴巴地表示: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人,有时对大资产阶级和特大资产阶级的人物,也是崇敬的。布尔什维克的“激情”就是继承了资产阶级革命和自由主义的伟大遗产而产生的,其他的折中思想也由此产生。

对这种夸夸其谈的论调,枢密院顾问微笑地摆摆手,表示无法接受。但接着他似乎又想说服亨德里克,他在政治上是不抱任何偏见的。他斟字酌句、绘声绘色地谈起他游历苏联的印象。

“任何一个对事物持有客观态度的人,都不得不指出,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正在出现新的形式。我们应该习惯于这种看法。”他语速不快,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远方,仿佛看到了那个国家正在发生的震撼世界的伟大变化,他严厉地补充了一句,“只有傻瓜和骗子才会否认出现的这种事态。”

接着他突然换了语气,要求把杨梅盘递给亨德里克。他一边用勺舀杨梅,一边侧过脸来,脸上浮着调皮的笑容说:“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可不要误解。我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甚至担心太格格不入了。难道这必定意味着我对人类的伟大前途漠不关心吗?”

亨德里克窃喜自己又可以卖弄唇舌了。他对苏联国内生活的细节似乎兴趣不大,相反,他却滔滔不绝地谈起了革命剧院和他在汉堡受到的反动派的种种迫害。他情绪激昂,不断用“畜生”“魔鬼”和“白痴”这种字眼辱骂法西斯,攻击那些动机不纯、善于投机的知识分子,说他们同情好斗的民族主义分子。“这些人都该活活被绞死!”亨德里克喊着,还用拳头敲了敲桌子。枢密院顾问安抚他说:“是啊!是啊!我也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是指某些耸人听闻的丑事,诸如怀有民族主义思想的大学生大吵大闹地到这里来捣乱,反动报刊恶毒攻击他,等等。

饭后,老头儿请他的客人露一手他的才艺。对此,亨德里克思想上毫无准备,扭捏了大半天,但枢密院顾问却兴致勃勃,想消遣消遣。自己的女儿找了这么一个穿粉红衬衣和夹单片眼镜的演员当丈夫,他这个当父亲的至少也得捞一场滑稽戏看看。亨德里克不得已,只好在过道里朗诵了一首里尔克的诗。这时,甚至连女管家和那条狗也都跑来听了。在这小小的听众行列中,还加入了尼科勒塔。她是吃过饭才来的,枢密院顾问半带讥讽、半带真诚地对她表示欢迎。亨德里克朗诵得十分卖力气,使出了浑身解数,表演得相当精彩,大家鼓掌喝彩。当他演完里尔克戏剧诗《科内特》的片段时,枢密院顾问带着几分激动上去同他热情地握手,尼科勒塔用她那清晰淳朴的语调赞美他的表演是“字正腔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