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尔巴拉

巴尔巴拉对那次奇遇,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感情上,都毫无准备。目前,对奇遇的后果,凶吉如何还难以预卜。留在巴尔巴拉心里的,只不过是一种惊奇。她陷入了何种境地?她为何最终应允了他的祈求?对于亨德里克这样一个暧昧的、多才多艺的,但时而令人感动、时而令人讨厌的戏子,她真能产生真挚的感情吗?

巴尔巴拉是不易受人引诱的,对别人施展的种种殷勤和手段,她总能淡漠处之。可是,她也有致命的弱点——心肠软,易于怜悯他人。老谋深算的亨德里克轻易抓住了她这个弱点。初次相识的晚上,马德尔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而亨德里克却成为鲜明的对比,他摆出一副安闲风雅的样子。在巴尔巴拉面前,他放弃明目张胆的手段,装得道貌岸然。他同巴尔巴拉交谈的尽是些严肃的、个人理想的话题,谈自己的伦理观念和政治见解,倾诉童年的孤独,叙述事业上的艰辛和成就。到了成败的关键时刻,他换上了满脸泪痕,两眼迷离,仿佛被灵魂的痛苦折磨得凄苦万分。后来,连她说的话,也被淹没在亨德里克的呜咽声中。

巴尔巴拉在朋友们被困难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总是乐于助人。不仅尼科勒塔常向她坦白自己一言难尽的遭遇,而且连一些小伙子,甚至连她父亲的朋友,也都到她那里去寻找心灵的慰藉。她理解别人的痛苦,而且已经习惯了如何去排解他人的痛苦。但她从小就养成了不向别人倾诉自己痛苦和困境的性格,于是人们误以为人世间不会有什么麻烦足以扰乱她平静的心田。朋友们把巴尔巴拉看作娴静、聪慧、才气横溢、成熟、温柔而稳重的人。在她亲近的人中,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内心紊乱、缺乏自信,有对往昔的伤感和对未来的胆怯。这个人,就是年迈的布鲁克纳。他爱自己的孩子,也十分理解自己的孩子。

当巴尔巴拉同亨德里克订婚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言辞中不仅包含对她要离开这个老家的难过心情,而且表示了某种忧虑。做父亲的很想知道,女儿是否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巴尔巴拉对父亲提出的严肃问题和警告吓了一跳。难道自己三思而行了吗?她给朋友们出的任何主意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在自己的生活中,处理问题却如同儿戏。有时她也会担心,但对问题从不回避或拒绝,这是好奇和高傲所驱使的。她也会有疑虑,但到头来总是微笑着勇敢地迎上前去面对。对自己的未来生活,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要如何美好,她等待着命运安排的一切。她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位特殊人物——亨德里克,对方正在用花言巧语要求巴尔巴拉扮演“善良的天使”。她也许值得一干,也许这是义务,也许亨德里克身上的确存在一种高贵的内核,而这个内核正在受到威胁,守卫这一内核的责任现在就落到巴尔巴拉身上。如果真是如此,那巴尔巴拉就不会拒绝担任天使这个角色。这种使别人感到意外的遭遇,巴尔巴拉自己并不感到担忧,而使她真正担心的倒是尼科勒塔,她认为尼科勒塔遇到马德尔,凶多吉少。

事情进展迅速。亨德里克催着要求在夏天举行婚礼,尼科勒塔表示支持。“亲爱的,现在你们已经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地步。”她说,装成一副想急切劝阻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事情不可避免,无奈就顺水推舟了的样子。“事到如今,”她一字一顿地说,“迟做不如早做。订婚后时间拖得太长是可笑的。”

婚礼订于七月中旬举行。巴尔巴拉回家去了,她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和准备。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这时要到波罗的海沿岸的疗养胜地演出一部喜剧,他们演的这部喜剧里只有两个角色。巴尔巴拉不得不花许多钱给亨德里克打长途电话,好不容易才让亨德里克把市政厅结婚登记处所需要的材料给她寄去。

举行婚礼的前两天,尼科勒塔来到德国南方一个小小的大学城。布鲁克纳的家住在那里,尼科勒塔的出现,使当地人十分注目。一天以后,亨德里克也到达了这里。他先到汉堡去取了定做的燕尾服,在车站上告诉巴尔巴拉的第一件事,便是他的燕尾服美极了,还说可惜这套衣服是赊的账。他不停地笑,内心有点儿紧张。他的皮肤被晒黑了,穿着一件有点儿紧身的浅色夏季服装,玫瑰红的衬衣,银灰色的软毡帽。他们越接近布鲁克纳家的别墅,亨德里克笑得越发不自然。巴尔巴拉觉察到,亨德里克害怕见到她的父亲。

枢密院顾问在屋外的花园里等候这对年轻人。他在向亨德里克表示欢迎时,竟然把腰弯得如此低,如此隆重,使人不得不猜想,这是在故意嘲讽。他的外表非常高贵气派,且眼光机敏,所以给人一种震慑力量。他前额布满皱纹,长鼻子微微弯曲,面颊犹如用珍贵的发黄的象牙雕刻而成,棱角分明,嘴唇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小胡子。也许是上唇和鼻子之间距离稍显大了点儿,这脸部特征使人联想起哈哈镜里映出的变形的面孔,或者是出自蹩脚画匠之手的男人肖像。下巴也长得出奇,上面也长着胡子。乍一看,枢密院顾问似乎留着山羊胡子,实际上,他的胡子并没有长得超过下巴,而是因为下巴太长,以致给人以长山羊胡子的错觉。

细巧的脸形,外加为人德高望重,使人对他既敬畏,又觉怜悯。在他的这张脸上,出人意料的是那对深邃、柔和、黛蓝色的眼睛。亨德里克从巴尔巴拉的眼睛中早已领略过这种深得近黑的黛蓝色。不过,做父亲的那双眼皮经常是沉重地耷拉着。他目光友善,但看人时已有点儿朦胧。与此相反,女儿的目光,则清亮明朗、率真坦诚。

“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枢密院顾问说,“认识您我很高兴。您一路都好吧!”

他的发音非常清晰。这种清晰有别于尼科勒塔那种怪声怪气的咬字。枢密院顾问遣词造句都用最清晰的发音,生怕吞掉一个音节或有哪一个音节发音不清。人们平时说话,字句的最后一个音节往往被忽略,而到了枢密院顾问那儿,却受到珍惜,从不废弃,并得到了精确的发音处理。

亨德里克觉得十分不自在。在他决定做出一副庄严的表情之前,来了个微微一笑,笑得稀奇古怪,叫人起鸡皮疙瘩。以前在汉堡艺术剧院欢迎多拉·马丁时,他也有过这种动作。当巴尔巴拉不安地望着他时,枢密院顾问对亨德里克妙不可言的表情,似乎并没注意。父亲的态度端庄得无可挑剔,并显得慈祥。他以亲切的礼仪请这对年轻人进入室内。巴尔巴拉对她父亲礼让,请他先走一步,枢密院顾问对巴尔巴拉说:“孩子,你先进去,引导你的朋友,告诉他那顶漂亮帽子应该放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