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丈夫

八月底,新婚的亨德里克夫妇和尼科勒塔一道回汉堡。亨德里克把门克贝格领事夫人别墅的底层全部租下来,三间起居室,一间小厨房,还有间浴室。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出钱给他们买了些新的、相当昂贵的物品和家具,以布置那三间舒适的大房间。

尼科勒塔宁愿住旅馆。“我可受不了门克贝格家那种庸俗气氛。”她不耐烦地说道。巴尔巴拉则以调和的口吻说:“门克贝格夫人还是有她自己的特点的,她十分受人尊敬,也很有魅力。总之,我和她相处得很融洽。”她说。在搬进去时,门克贝格夫人送了巴尔巴拉两只小猫,一只黑的,一只白的,并尽可能对她表示亲近。“孩子,您到我们这里来住,我们不胜荣幸,”老妇人向新房客表示欢迎,“我们都是同一阶层的人。”领事夫人的父亲过去是大学教授,而当时正值盛年的布鲁克纳博士是海德堡的一个大学讲师,因此他俩彼此相识。门克贝格夫人邀请巴尔巴拉到楼上喝茶,把全家福照片拿给她看,又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

尼科勒塔挖苦巴尔巴拉居然接受了这种邀请。而她自己呢,则在旅馆里接见那些她认识的杂技团演员、时髦女郎。亨德里克有种不祥的预感,吓得他瑟瑟发抖:万一倒霉,在这些非一般的人群中(并非绝对不可能的)偶然遭遇到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她将如何来招待这个“黑色维纳斯”啊!她惯于用自我嘲讽的手段,通过赞美自己古怪、堕落的行为来达到夸耀自己的目的。“凡是我父亲认为值得交朋友的人,对我也不是太坏的人!”她会向每一个愿意听她讲话的人宣扬这种论调。

此外,也不能否认,这期间尼科勒塔的体形变得越发优美迷人了。她身上的每个部位似乎都绷得紧紧的,一切都在闪光,令人着迷,像放电一样发出噼啪的声音。她现在对前途更加充满必胜的信心,所以她高高地仰起她那英俊少年般的头。

艺术剧院的多数男演员都被她迷住了。莫茨又得骂人和哭泣了,因为彼得森又控制不住自己鲁莽轻率的举动,他不听劝说,坚持邀请尼科勒塔到大西洋饭店吃一顿贵得惊人的晚餐。这件事也使莫伦维茨闷闷不乐,因为她已习惯于代替瘦小的安格莉卡去安慰美男子博内蒂,而现在她发现,尼科勒塔无与伦比的迷人魅力,胜过了自己的妖艳。她竭力去竞争,把嘴唇涂抹成黑紫色,文眉,抽弗吉尼亚雪茄,虽然抽起来并不好受,但还是要抽!可是这些都是徒劳的。尼科勒塔用她那一对闪闪发亮的猫眼,以一种足以催眠的力量,强制大家默认:她有两条诱人的大腿。这种情况,类似印度讲童话故事的人通过感应作用,使着了迷的听众误把蓝色烟雾当作棕榈树,还形成猴子在树上跳跃的幻觉。

虽然克罗格心里并不喜欢尼科勒塔,但是在他的朋友施密茨的恳切要求下,还是让她担任了秋季上演的第一部新戏中的主角。施密茨说,观众要求看“这种类型的戏”。在一出大受欢迎的法国流行剧里,尼科勒塔扮演一个可怜的妓女,第三场结尾时,妓女在公开场合被杀。年轻的凶手由博内蒂扮演,他的表情令人厌恶且又十分傲慢,因此演凶手再合适不过了。妓院老板相貌堂堂,像一个大人物,实际上是个粗野残暴的人,由亨德里克扮演。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编译此剧,并担任导演。

因为亨德里克,过去黑达吃过尼科勒塔的醋,现在这股醋意已转移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因而现在她对尼科勒塔反而表现出了某种慈爱。这次她对尼科勒塔打包票:“在这场戏里,您的成就会超过您演《克诺尔克》的成就。”“实际上我也这样认为,”尼科勒塔冷冰冰地回答,“我明晚的成功,在汉堡也许是空前的。”

“但愿成功!我们至少要演三十场。”施密茨笑逐颜开,迷信地敲敲桌子,祈求老天保佑。

幕布降下,剧场里掌声雷动。尼科勒塔一再出来谢幕。观众要求再演一次死的场面。当博内蒂举枪对准她时,尼科勒塔的叫声和表情确实惊心动魄。砰的一声枪响,可怜的妓女应声倒下,四肢伸直,发出哀号,死前还滔滔不绝发了一通议论,激烈地控诉她那个妒忌成性的情人和世上所有的负心汉,她喃喃地祈祷上帝,再次哀号,然后咽气。

翌日,媒体对这场表演大加赞赏,剧评汇成一支颂扬的合唱曲。各家报纸几乎异口同声地认为尼科勒塔的演技非同凡响。当地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午报》头版标题为“尼科勒塔·冯·尼布尔:光辉前程的开始”。发往柏林各报的消息内容大致相同。艺术剧院售票处窗口,上午就出现了买票的“长蛇阵”,这种现象已多年未见。有关妓女生活和死亡的这部剧,后面五场的戏票已预售一空。

在首场公演后的第二天中午,尼科勒塔收到马德尔的电报:

汝速回吾身边。禁止再演妓女。吾之荣誉感不容汝自轻自贱。正派女子应服从愿培养其成天才之男子。吾明日赴车站接汝。汝若不归或借口推迟行程,吾必谴责汝。特奥菲尔。

尼科勒塔傲慢地把前来向她祝贺的几个芭蕾舞演员打发走了。她打电话给亨德里克,用干巴巴的几句话通知对方,她一小时内即动身回南方。亨德里克想弄清楚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疯了。尼科勒塔直截了当地说,既非玩笑也未发疯,她自动解除聘约,放弃演员生涯。法国妓女剧中的角色换个演员,想来不会有多大困难,因为莫伦维茨早已跃跃欲试了。对尼科勒塔来说,如今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最重要:对马德尔的爱情。

“正派的女人得无条件地待在培养她成天才的男子身边。”尼科勒塔在电话中说的这些话,使亨德里克感到十分意外。

亨德里克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喃喃地讲:“你一定病了,我要马上到你那里去。”十分钟后,他和巴尔巴拉走进尼科勒塔的房间,尼科勒塔正在打点行装。

巴尔巴拉的背靠在墙上,她那高贵而娇嫩的长圆脸,表情异样,面色和墙一样惨白。巴尔巴拉默不作声,尼科勒塔也一声不吭,只有亨德里克一个人在喋喋不休。他先是嘲笑,接着恳求,最后威胁并大发雷霆。“你有合同啊!撕毁合同要受法律制裁的!”

尼科勒塔轻轻回答,但声音始终十分清晰:“克罗格先生决不会因为我去同马德尔打官司。”

亨德里克警告她说:“你的前程被毁掉了。世界上没有任何剧院再聘请你。”

尼科勒塔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放弃这种前程,感到极其开心。我换来的东西珍贵、重要、美好得无与伦比。”此时,她的声音不再严厉,她的内心怀着喜悦在歌唱。亨德里克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他有些迷惑不解:爱情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可以使一个人轻易放弃刚开始的锦绣前程。亨德里克虽然想象力丰富,但他无法理解,因为自己那空虚的内心不可能滋生这种感情。他的爱情是用来为他的前程服务的,决不容它危及或破坏自己的前途。“竟然为了这个唐突无礼的预言家而牺牲一切。”他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