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许多城市里(第4/8页)

他在心爱的异国海滨忧国忧民,痛苦地度过余生。有时,几个星期过去了,他除了和女仆说几句法语以外,平时一言不发。他接到许多来信。他的学生如今都流亡异国,留在德国的也都感到绝望。他们来信向老师求教,希望得到他心灵上的慰藉和行动上的鼓励。“对我们来说,您的名字象征着另一个更加美好的德国。”有人勇敢地从巴伐利亚的一个省城这样给他写道,然而使用的是伪造的字体,并隐瞒了真实的地址。这类忠诚坦率的表白,使枢密院顾问既感动又怨恨。“在当今的德国,有这样的想法并表达出来的人,大有人在,”枢密院顾问这样想,“因为他们已经忍受了发生在面前的灾难,但他们只是袖手旁观,没有行动起来进行反抗。对于德国目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听之任之,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也是罪魁祸首。”他把来信搁置一旁,重新展开稿纸,奋笔疾书。稿纸在逐日增厚,字里行间充满了热情和智慧,怨恨和反抗,以及疑虑和信心。

布鲁克纳知道,特奥菲尔·马德尔偕同尼科勒塔住在里维埃拉的另一个小镇里,离他不到五十公里远。一次,他俩邂逅,彼此打了打招呼,没有约定何时再见,后来再也没有见面。马德尔和布鲁克纳的心情都不佳,也不想相会交谈。这位讽刺家昔日那种快乐的、出言不逊的神态消失了。德国的灾难惊得他目瞪口呆,沉默寡言。他像布鲁克纳一样,整天坐在小花园的棕榈树下和花丛边,凝视着大海。然而,马德尔的目光并不包含宁静和沉思。他的目光显得焦躁不安,茫然地绝望地彷徨在波光粼粼的辽阔的海面上。他浅蓝的嘴唇依然做着吸吮的动作,不停地发出啧啧的声音,不过如今他沉默不语了,沉默是无声的抗议。

过去,马德尔昂首阔步,现在却耷拉着脑袋,瘫坐在那里。铅灰色的双手放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显得那样疲倦,似乎再也不能动弹了。他沉静地蜷缩在那里,只有眼珠还在转动,他的嘴唇在痛苦地吐露无声的语言。有时,他会吓得缩成一团,似乎有张恐怖的脸在他面前跳动。这时,他会用力地竖起身子叫喊,声音不再响亮,而是那样苍老和嘶哑。“尼科勒塔!你过来!我请你立刻就来!”马德尔既命令又哀求。尼科勒塔从屋子里出来走向他。

她脸上的神色显出疲惫和忧伤,这同她那突出的鹰钩鼻,线条分明的嘴和高高的额角极不相称。她的双颊变得更宽、更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挑衅般的光泽。过去这种光泽使她的眼睛显得迷人和令人不安。尼科勒塔已不再是个固执而骄傲的姑娘,而是个经历了热恋又遭受过许多苦难的女人,她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在她的情感中,疯狂的歇斯底里同真挚灼热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出于这种情感,她把自己的青春贡献给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如今就在她的面前,躺在椅子上,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她问:“马德尔,你需要什么?”过去那些年,不管她遭受了什么苦难,她那堪称楷模的发音一直没有变,“亲爱的,我可以给你帮点儿什么忙吗?”

马德尔呻吟着,像是在做噩梦,“尼科勒塔,尼科勒塔,我的孩子……实在可怕……太可怕了……我听到在德国遭受严刑拷打者的喊叫……我听得十分清楚,是风把这喊叫声吹过大海送到我这里来的……匪徒拷打犯人时还放唱片听音乐,真是无耻之尤。匪徒们用布垫堵住受害者的嘴巴,不让他们叫出声音来……但是,我听到了他们……一切我都听到了。上帝赐给我一副专听死难者呼喊声的敏锐的耳朵……我是人类的良知,我听到了这一切。尼科勒塔,我的孩子!”他紧紧抓住她。痛苦的目光茫然地盯着南国景色。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从南国的宁静中突然冒出的可怕的妖魔鬼怪。尼科勒塔的手放在他潮湿、滚烫的额头上。“我知道,我的马德尔,”她音正腔圆地说,同时充满着温情,“你听到了一切,你把一切都看透了。你应该根据自己的所知,把世界剖析一番。这对你和世界都有好处。你应该写,马德尔!你应该写啊!”

一年以来,尼科勒塔一直在恳求他工作。丈夫的瘫痪给她带来了痛苦,她忍受不了丈夫的绝望情绪和无所作为。她敬佩自己的丈夫,认为他是世上活着的最伟大的人物。她希望自己的丈夫不要对事态袖手旁观,而要置身于事态的中心,并且参加工作,唤醒世界,告诫世人。可是他的回答却是:

“我还要写些什么呢?一切,我都说了。一切,我都已预知了。我揭露了骗局,我闻到了腐臭的气味。我的孩子,但愿你想象得到,当事实证明我的预言千真万确时,那是多么难以接受啊!人们已把我的书忘记了,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有人把我的全部剧作烧掉了,我的预言仿佛是一阵清风飘得无影无踪了。而如今发生的一切,无以名状的痛苦和灾难,只是我全部作品所预言的微不足道的尾声,我的作品早已描写了这一切。未来将要发生的最坏结局,最终的灾难我也都预测到了。我因预感到这些而悲恸欲绝。如今我还能写些什么呢?我承受着人世的痛苦,我心灵中的现实和未来都在崩溃。”

“我我我……”他说完三个“我”字就再也不吭声了。他精神恍惚,掉入“我”的陷阱中。他那因饱经风霜而变得更加刚毅的脸,向前垂了下来,但现在这张脸变得精巧了,也更加敏感、更加坚强了。马德尔突然睡着了。

尼科勒塔回到屋里,在黑暗阴凉的前厅站住了,她慢慢举起双手捂着脸。她在呜咽,但没有眼泪,因为她的泪水已干枯。她捂着嘴轻轻地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离开这儿,我受不了了。”

曾被亨德里克称作朋友的人们,现在散居在各国的许多城镇里。其中有些人日子过得还很不错。例如“教授”就生活得很好,他的世界声誉是享受不尽的。他可以住在用巴洛克式家具和哥白林双面挂毯布置起来的宫殿里,或是住在一流国际饭店的豪华套房里,度过他的后半生。在演戏方面,柏林不让他来参与,难道这是因为他是犹太人的原因吗?好吧,反正这对柏林人来说更为不利。“教授”的舌头依然神气十足地在嘴里来回动。有一阵子他大发雷霆,嘴里叽里咕噜地发牢骚。后来,他冷静思考,也就不去理睬这些。他想,自己本来就忙得不亦乐乎,让柏林人去演他的戏吧!让“这个亨德里克”去尽情地为他的“元首”演出喜剧吧。演出旺季,“教授”要去巴黎导演一出轻歌剧,去罗马和威尼斯导演两出莎士比亚的喜剧,去伦敦导演一出宗教歌舞剧。此外,他还要率领剧团去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演出《阴谋与爱情》和《蝙蝠》。与此同时,他还要与好莱坞签订一项大规模拍片合同。春天一到,他得赶快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