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时此刻(第6/14页)

我带了份报纸来读,就像我以前一个人在皮尔鲁吉吃饭时一样。一个人过日子,使我养成了在吃饭时看书的习惯,可是今天晚上我只是把报纸放在桌子上,眼睛却注视着二〇〇四年十月二十八日的晚上在纽约市的这家饭店里用餐的人们。城市生活令人心驰神往的一个缘由就是:通过在一家不俗的小饭店里一同用餐,许多陌生人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群魔乱舞图(14)。而我也是群魔中的一员。晚上如此平凡的一种经历在我看来却意义重大,我确实这么认为。

等到咖啡上来我才打开了报纸,那是最新一期的《纽约书评》。自从离开纽约我就再也没看过那份报纸。我不想看它,尽管在它六十年代初创刊时我就是个订阅者,而且在早期我偶尔还是它的供稿人。在我去皮尔鲁吉的路上看见一爿报亭,我扫了眼报上的头版头条,在一组大卫·莱文(15)画的总统候选人的漫画之上,印有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面用黄色的字体写着“大选特刊”——在它的下面,在一连串供稿人名单的上方,写着“总统大选与美国的未来”——我付给报亭摊主四块五毛钱,就把报纸带去饭店了。可现在我觉得买下它是做了件傻事,即使好奇心完全控制了我。我不读内容目录,也不读开头几页的大选评论,而是鬼鬼祟祟地翻到最后一页,一头扎进了分类广告之中。“漂亮的摄影师、艺术指导,充满爱心的母亲……”、“复杂、多思、多欲、妖冶的女子,已婚……”、“精力充沛的、爱开玩笑的、体格健美的、收入稳定的、兴趣广泛的男子……”、“绿眼睛的、风趣的、疯狂的、曲线玲珑的……”。我跳到了“不动产”一栏,在寥寥无几的“出租”栏中——在它的下面是长得多的“国际出租”栏,此栏下的住居大多在巴黎和伦敦——我看见了一条好像是特意为我写的广告,我觉得自己被鼓动起来,就像是天赐良机,我看见了一个充满诱惑的机遇。

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妇,职业作家,为人可靠,想要交换住房。现住房是一套位于上西区的堆满了书的三居室公寓,想要交换离纽约一百英里的安静的郊区住房。优先考虑新英格兰地区。希望立即交换,交换期一年……

不要等待——就像我急急忙忙地就做了胶原质注射,也没有在决定前先回家去好好考虑一下,就像我急急忙忙地买下了《纽约书评》——我沿着厨房下了楼梯,我记得那里的男厕所对面的墙上挂着部付费电话。我把那个电话号码记在了一张纸片上,那上面我原来写着“艾米·贝莱特”。我飞快地拨通了号码,对电话那头的男子说我看了广告想要和他交换一年住房。我告诉他我在马萨诸塞州的西部郊区有一栋小房子,坐落在山上的一条土路上,在我房子的对面有一片广阔的湿地,那里是鸟类和野生动物保护区。纽约离那儿一百二十八英里,最近的邻居也与我相隔半英里,下山八英里是一座大学城,那里有一家超市、一家书店、一家卖酒的商店、一个不错的大学图书馆,还有一家热闹的酒吧,那里的伙食也还可口。如果这些听上去和他的希望差不多的话,我有兴趣去他那里,我说,去看一下他的公寓,再讨论一下交换条件。我离上西区只隔了几条街,如果他没有不方便的话,我只要几分钟就能赶到。

那个男子笑了起来。“听上去你今晚就想搬进来。”

“如果你今晚搬走的话,”我说,我可是认真的。

在我回座位之前,我去了趟厕所。我躲进单人隔间,褪下长裤,看一看治疗是否已经在起作用。为了抹去我看见的景象,我闭上了眼睛;为了抹去我心头的阴影,我大声地咒骂。“该死的一场梦!”这里的梦是指我在突然之间恢复为普通人的梦想。

我从弹力内裤里抽出吸水棉垫,从放在我夹克衫内袋里的小包装袋里取出一块新的换上。我用草纸将尿湿的棉垫包起来,扔进了水池旁一个带盖的废物篮。然后,我洗手擦干,调整了一下阴郁的情绪,上楼去结账。

我走到西七十一街,在哥伦布圆形广场上大吃一惊。那个庞然大物的竞技场书店(16)已变形为顶部相连的一对玻璃建造的摩天楼,大楼的底层是鳞次栉比的摩登的商店。我溜达进拱廊,又走出来。我继续往北走到百老汇,感觉就跟走在异国他乡没啥两样,是那光怪陆离的灯火迷惑了我,一切都仿佛是游乐园哈哈镜里的图像,既熟悉又陌生。我可以不太轻松地说,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已经征服了孤独的生活方式。我知道这种生活的艰难与自由,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将自己的需求降至极限。我早就抛弃了兴奋、亲昵、冒险与仇恨,取而代之的是宁静、安稳、与自然和谐的交流、阅读和写作。为什么要期待吉凶难卜的生活,为什么要追求更多的战栗与慌张?人到老年,这些情绪无需你的努力就会自然而然地到来。我继续沿百老汇向北——经过了林肯中心,我可不想融入那里汹涌的人潮,我没有兴趣去里面的联合影院看电影,也没有兴趣去里面的皮革店和食品店购物——不愿意压制我那想要返老还童的疯狂的愿望,这样的想法影响了我的一切举动,希望治疗能够逆转我那来势凶猛的衰退的疯狂念头,意识到我以前犯下的错误——放着好好的活人不做偏要做个鬼,偏要强行地割断持续的人际交往——屈服于渴望重新开始的痴心幻想。生命再次显现出无限的活力,不是通过我那独特的精神力量,而是通过肉体的改造。当然,这是个错误的念头,疯狂的念头,可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什么才是正确的念头、睿智的念头呢,我算什么东西,能够说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其中的差别呢?我做了我要做的——我们大家在回忆过去时都这么说。我的灵感帮助我通过了自我的考验,但也证实了我的无能——灵感就是无能——而且极有可能,如今的我也依然如故。我必须以疯狂的速度——我不得不如此,就好像我担心我的疯狂随时随地要爆发一般——来停止我即将要做的一切,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根本不该那么做。

一幢六层楼高的白砖公寓小楼里的电梯将我送至顶层,在6B那间的房门口有个矮胖的小伙子出来和我打招呼。他以一种柔和、愉悦的方式突然说道:“你是个作家。”“是的,你呢?”“我也是作家,”他微笑着说。他把我引进房去介绍给他的妻子。“她是这里的第三位作家,”他说。她是个高挑、苗条的少妇,不像她的丈夫,她身上已明显没有一处顽皮的、孩子气的地方,至少今天晚上没有。她那狭长的脸蛋被一头笔直优雅的乌发部分地遮蔽住,秀发一直垂到肩膀朝下一点的地方,这种发型好像是为了故意遮挡住什么难看的瑕疵,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美人——她有一身完美的、奶油色的柔肤,不论她也许在隐藏着什么缺陷。她丈夫对她的爱可说是绵绵无尽,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搂住她的动作都显示出执着的柔情。他给予她的精神支持可见一斑,即使在她说出他并不怎么欣赏的话时。很显然,他们俩都认为她是他们中更出色的那一位,连他的个性都被捆绑在她身上。她名叫杰米·洛根,他叫比利·大卫多夫。在他们领着我看房间的一路上,他似乎很乐意尊称我为祖克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