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时此刻(第5/14页)

如果那确实是使他一蹶不振的理由。

到我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这些问题也许根本没有触及关键所在,也许并不能帮助人们去理解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晚年的洛诺夫如此压抑。如果,在五十六岁到六十一岁之间,他没能写出一部小说,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时常这样怀疑)作家对于放大现实的热情不过是过度描写的另一种形式,而这种铺张浪费与他行文浓缩简约的天赋是背道而驰的。作家对于放大现实的热情也许在根本上解释了我为什么会花上一整天时间去琢磨这些问题。

然而,它不能解释我为什么不在那个咖啡店里和艾米·贝莱特打个招呼,那样我就能从她那里探得究竟,哪怕她不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但多少她总会说些什么吧。

我在一九五六年与洛诺夫和霍普会面的时候,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去独立门户了,尽管他日常写作那折磨人的规律绝不会因子女的离去而发生改变——也不会因伴随婚姻生活而来的丧失热情而改变——可就在我短短数小时的拜访中,霍普对在偏僻的伯克希尔山的农庄生活所感到的孤独寂寞已是一目了然。在我去拜访他们的那天晚上,霍普在晚餐时竭力保持住冷静与友好,可最终还是忍不住爆发了。她将一只酒杯扔到墙上,随后就流着泪跑开了,留下了洛诺夫一个人来对我解释——或者,实际也确实如此,他觉得没有必要向我做任何解释——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艾米和我都在场,这个迷人的、沉静的、行为得体的、思路敏捷的、装腔作势的、神秘兮兮的、赋有喜剧天赋的女人,这个在这个家庭里兴风作浪的留宿之客,当时显得尤为高兴。霍普再次摆出一副高度隐忍的模样,可这次她离开餐桌后就收拾起了行李。她穿上大衣,尽管外面天气寒冷,道路上还有积雪,她还是走出了大门,并宣布她将被大作家忽略了的妻子这么一个角色转让给了他以前的学生兼(从种种迹象来看)现在的情人。“这里正式成为你的家了!从现在开始你就会尝到同他一起生活的滋味!”她对着年轻的胜利者嚷出这最后的一句,随后就动身去了波士顿。

我过了一小时也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能在他家看见这么一幕完全是出于偶然。我当时正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个作家村里,我从那里给洛诺夫寄了一包我首次出版的短篇小说,还附带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自荐信,我原本只是想用这种方法来骗一顿晚饭的,可谁想那顿晚饭延长为在他家住了一晚上,那都是因为恶劣的天气使我必须等到第二天才能离开。在四十年代末,在整个五十年代,直到一九六一年他因白血病亡故,洛诺夫可说是当时美国最为杰出的短篇小说作家——即使在全国范围内还没有达到那样的认知度,至少在许多知识分子、学术精英们看来是这样的——因为他是六部文集的作者,其中的作品大多是喜剧或黑色幽默风格的,彻底颠覆了以前在描写飘零的犹太人那不幸的传奇时所采用的标准的感伤主义手法。他的小说读来犹如走进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境,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就牺牲掉时间与地点的真实性,并没有陷入离奇的虚构或魔幻现实主义的雕虫小技。他每年写出来的故事都不能算特别伟大,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大家都以为他在创作一部长篇——他的第一部大作——许多崇拜者甚至认为这本书将为他带来国际知名度,将为他赢得早该属于他的诺贝尔文学奖,可他并没有出版任何书。那几年里他和艾米住在剑桥(12),与哈佛大学保持着疏散的联系。他和艾米从未正式结婚。很显然,在那五年里,他并没有获得合法的自由可以再婚。然后,他就去世了。

在我准备回家前的那个晚上,我去了一家宾馆附近的意大利小餐馆。自我在九十年代早期最后一次在那里吃饭以来,饭店的店主未曾换过。令我诧异不已的是,店主一家里最为年轻的成员托尼在和我打招呼时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他把我引到了我过去最喜欢的一个在角落里的位子上,因为这个位子是这里最安静的。

你离开了,而别人依然留在这里继续从事他们必须要做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等到你再度回来,你会吃惊,有时甚至会觉得可怕,因为这些人依然在那里。可同时,你也会有一种安心感,因为还有这么一些人情愿一辈子待在同一个小地方,而不愿意背井离乡去别处谋生。

“你搬家了,祖克曼先生,”托尼说。“我们好久没见你了。”

“我搬到北部去了。我现在住在一个山区。”

“那里的风景一定不错。又美丽又安静的环境,适合于写作。”

“是的,”我说,“你们家都好吗?”

“大家都好。只是,西莉亚去世了。你还记得我这个阿姨吗?她原来是做收银的。”

“当然记得。我很遗憾听到西莉亚已经去世。西莉亚的岁数也不是很大呀。”

“是的,年纪不大的。可去年她生了病,随后就走掉了。不过,你的气色不错,”他说。“你要喝点什么呢?基安蒂红酒(13),对吧?”

尽管托尼的发色已经像他的祖父皮尔鲁吉一般青灰——在一幅今天依然挂在衣帽间旁边的墙上的油画中,此人的形象是这样的:这位第一代的移民,这家饭店的缔造者,穿着件厨师的围兜,像电影明星一般英俊潇洒——尽管托尼的身材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更为高大也更为圆润了些——那时他三十刚出头,是这个经营饭店的美食家家族里唯一一个皮包骨头的成员,看来那成百上千碗意大利阔面到底不是白吃的——这里的菜单依然如旧,特色菜依然如旧,面包篮里的面包依然如旧,当领班推着甜点车从我桌边走过,我发现连领班和甜点都依然如旧。你也许会认为我和这一切的联系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会以为只要我喝着杯中的酒,嚼着大片的意式面包,就像以前我在这里无数次用餐一样,我就会心情愉快,会感觉宾至如归,可事实并非如此。我感觉自己像个冒牌货,假装自己是托尼以前认识的那个人,还极力摆出我就是那个人的样子。可是,在经历了十一年基本上独自一人的生活后,我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我离开,是为了躲避一场真实的威胁。最终,我的离开使我摆脱掉了我已不再感兴趣的事物,就像一个不再梦想之人,摆脱掉了由于我一生所犯的种种错误而造成的持续的恶果(对我来说,那就是连续多次的婚姻失败、见不得人的偷情、在色情关系中乐此不疲的穿梭)。大概是在这些方面与其梦想不如采取实际行动的关系,我终于摆脱了自己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