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时代 1 我所做的一切 13 我把注意力放在一件事上(忽视了其他事情);拍照

圣诞节放假的时候,我和温坐火车去了奥尔巴尼的康复中心,看望盖布尔·阿斯利。我对温说,我一个人去就行,秘密新男友陪我一起去看重伤的前男友,这感觉太奇怪了。温说他比我更熟悉那里,于是我不再坚持。随他去吧,毕竟旅途漫长,车窗外阴郁的哈德逊河实在算不上好景致。

圣诞前夜,盖布尔给我发消息邀请我去。我想圣诞节可能让他变得平和或是感到了孤独,他说生病以来,有了大量的时间思考,他觉得自己以前对我太糟糕了。他的医生认为他很快能回来上学了,他希望在这之前确定我们之间一切正常。

我以前曾去过斯威特湖康复中心,因为利奥受伤后也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这是个不错的地方,跟同类地方相比算得上不错。医院和康复中心里,最让我害怕的倒不是那里的景象,而是气味。清洁剂糟糕的甜味遮掩着疾病、虚弱和死亡。讽刺的是,斯威特湖并没有湖,只有一个巨大的土坑,过去可能是个湖或水塘。

我们走进康复中心的大厅,温问我:“你想让我陪你进去吗?”这里离家很远,我们觉得可以拉手了,但是现在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我怕碰到盖布尔的父母、兄弟姐妹或是朋友。

我摇了摇头说:“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我觉得我应该陪着你。他不是那个强迫你的男生吗?”

我耸了耸肩:“说实话,温,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但是直觉告诉我,你进去会让他觉得”——我尽力找一个合适的词——“恼火。再说,我很坚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

“我知道你坚强,这也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我只是想让你过得轻松一点。”

“你已经做到了。”我说着在他鼻尖上轻吻了一下。我本打算马上进去,可是忍不住又吻了他的嘴唇。

温点点头:“好了,坚强的女孩。我在这里等着你,如果你半小时还不出来,我就去找你。”

我把名字告诉接待员,她说盖布尔在六十七号房间,还给我指了指房间的位置。

我敲了敲门。

“谁啊?”我听到盖布尔的声音。

“我是安雅。”我回答说。

“请进!”他的声音很奇怪,但我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我推开门。

盖布尔坐在轮椅上,面朝窗户。他转过轮椅,我才看到他的脸,有的地方留下了疤痕,有的地方皮肤还没长好,左侧脸颊到嘴角之间有一块缝上去的皮肤——是皮肤移植影响了他说话。他的几个指尖上还缠着绷带,看上去极为消瘦、虚弱。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坐在轮椅上,于是我的目光移到他的大腿上、膝盖上、然后是脚。只有一只脚,他的右脚被截去了。

盖布尔看着我,灰蓝色的眼睛和原来一样。“我是不是看起来很恶心?”盖布尔问。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过去的经历使我早已习惯伤病,不会因此感到不适。

盖布尔笑了——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那你就是个骗子。”

我对盖布尔说,我见过更可怕的事情。

“是,你当然见过。”盖布尔说,“事实上,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安妮。你又怎么说?”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你一直很在意自己的模样。就像那天在学校里……我知道,你很讨厌衬衫被千层面的酱汁弄脏……”我稍作停顿,看了一眼盖布尔,他点点头,甚至为那天的场景面露微笑,真是奇怪。“可你现在……没人能否认你确实变了很多,但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糟。”

盖布尔又笑了,笑声更像是羊叫:“所有人都说我不能这样想,只有你例外。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安妮。”

我觉得不用说什么了,他依然是个骗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希望自己死掉,”盖布尔说,“但以后不会了。”

“这样很好。”我说。

“过来点儿,”盖布尔说,“坐到床上来。”

刚才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站在门口。尽管盖布尔只能坐在轮椅上,我还是很警惕,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总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我又不会咬你。”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挑衅。

“好吧。”房间里没有椅子,我到床边坐下。

“你知不知道我的脚为什么没了?败血症。我从没听说过这种病,它能让身体坏掉,开始攻击自身。我还没了三根手指。”他冲我挥舞着残缺的手,“可是他们说我很幸运,我还能走路,甚至能打字。我看起来是不是个特别特别幸运的家伙?”

“是的,确实是,”我想起利奥、妈妈还有爸爸,“你是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

“我并不想做那样的人,”盖布尔说,“我讨厌幸存者。”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吐出“幸存者”三个字。

“我父亲说过,一个人唯一要做的就是幸存者。”

“噢,请不要用罪犯的至理名言来教育我!你觉得我愿意听你父亲说的话吗?”盖布尔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整天念叨爸爸说过这些,爸爸说过那些。你父亲一百万年前就死了。安雅,你该长大了。”

“我要走了。”我说。

“别,等一下!别走,安妮!我还不太适应跟人相处,对不起。”盖布尔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孩子一样。我有点儿可怜他了。

“其实,你依然很帅气。”我说。确实如此,他的皮肤会痊愈,他将重新学会走路,然后他又是过去那个讨厌的盖布尔了。但愿他能多几分善良和同情心。

“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我肯定地说。

“你这个该死的骗子!”盖布尔咆哮起来。他转动轮椅移向窗边。“我每天都在想你,安妮。”盖布尔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我每天盼望着你来看我,但你从未出现。你对我的遭遇总归要负点责任,我还以为你会来,但你没有。”

“对不起,盖布尔,”我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算不上好,不过我确实想来看你。我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我被送进了自由管教所,然后又病了一阵子。我想我搞不清时间了,我确实应该早点儿来的。”

“应该来,想过来,打算来,然而没有来。”

“真的很抱歉。”

盖布尔一言不发,他仍然对着窗户。有那么几秒,房间里静悄悄的,然后我听到了抽噎的声音。

我走到他身旁,看到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

“我对你不好,”盖布尔小声说,“我对你说过不好的话,我还想要……”

“没关系。”这次我撒谎了。我不会原谅盖布尔想对我做的事,但他已经被惩罚得够严重了。

“你爱过我!从你以前看我的眼神中就可以知道。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看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