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时代 3 在爱与巧克力年代 爱的时代

20 虽然宣誓要独身,但我从未实践过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这一次跟以往受伤的情形都不同。我并不觉得疼,但浑身有种古怪、不祥的麻木。

身材矮小的护士用日语说了几句鼓劲儿的话,好像她说的是:“耶,你没死!”但我分辨不出来。她急匆匆出了病房。

不一会儿,一名医生进来了,紧随其后的是德拉克罗瓦先生和我妹妹。

我知道,既然纳蒂都被接到了日本,那代表我的问题肯定很严重了。“安雅,你醒了,谢天谢地。”她的眼里充满泪水。德拉克罗瓦先生待在角落里,好像被罚站似的。由于日本有相关生意要忙,他的出现并不令我感到特别意外。我的身体状况所限,他或者西奥总得来一个。

我想开口,但嗓子里插着管子。我拉管子,护士抓住了我的手。

“你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医生问。真让人欣慰,他说的是英文。

我点头,因为那是我仅能作出的回应。

“你被袭击了,又被刺伤。”他给我看了一幅图表:一个一维的卡通女孩代表我,身上布满骇人的红色叉号,代表受伤的地方。那女孩看上去像是犯了无数的错误似的。

“第一个伤口从肩胛骨下方刺入胸腔,直抵锁骨下方,这一刀擦伤了你的心脏壁。第二个伤口穿透下背部,伤到了脊柱左侧的神经,这造成了你左脚的麻痹感。”

我点点头——还是出于上述原因。

“幸运的是,伤口很浅。如果再高一点,你的整条左腿可能都动不了了。如果再往中间去一些,你可能会彻底瘫痪。还有个好消息,你的右脚应该会恢复如常,你将来很有希望仍能正常行走,但是没人能说得上来恢复需要多少时间。”

我点点头,不过我倒是在考虑是不是该动动眼珠来替换点头的动作。

“你的心脏壁受损,这引发了一系列心脏问题。我们不得不进行心脏手术,对心脏壁进行修复,以恢复心脏的正常功能。

“你的脚踝骨折了,这是你脚上打着石膏的原因。我们猜想,你大概是在被刺伤之后试图站起来,那时候肯定把脚扭了。”

我之前并没有注意到,但现在发现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反正我的脚不能动,而且显然,这只不过是我身上诸多伤病之一。

“而且,你的喉咙瘀青严重,但因为你还插着管,我们还不确定你的喉咙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

“我们给你打的点滴里面是吗啡,目前你的痛感应该尚在可承受范围内。我并不想刻意把整个情形说得轻描淡写,巴兰钦女士。你的康复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他其实用不着说最后那句话。事实上,他竟然花了超过两分钟的时间才对我的伤势完成粗略的描述。这本身就是非常鲜明的标志,说明我大概有一阵子不能下床、不能走动了。

“那让你的朋友陪你吧。”医生说,然后就离开了。

纳蒂坐在我床上,马上开始哭了起来:“安妮,你差点就死了。疼吗?”

我摇摇头。不疼。以后疼痛才会慢慢显现。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的那天。”她说。

我又一次摇头。我很高兴能见到她,但即便以我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仍然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比她原本应该上大学,却陪在我身边更糟。

德拉克罗瓦先生来到我床边。他出现以后,始终没有说过话。“在你养身体的时候,我会义不容辞地负责打理日本分店的业务。”

我想说谢谢,但发不出声音。

他看我的眼神平稳而无波澜。他点点头,然后离开了。

纳蒂亲了亲我,我醒了不到半小时,又睡着了。

现在讽刺的是,我,一个刚刚发誓要一辈子单身的人,却从未单独一人过。我从未如此卑微无助,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没人帮忙,我甚至去不了厕所。没人帮忙,我吃不了东西。把我的右手伸到嘴巴的高度,意味着把前胸后背的缝合线撑开,所以人人都告诉我尽量躺平。我还不如婴儿,因为我既笨重,又一点也不可爱。

我不能洗澡、梳头,显然也不能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修复心脏的手术过程中,我的肋骨遭遇骨折,所以肋骨很疼。有一阵子,医生甚至觉得我连上轮椅都勉强,于是我几个星期没有去过户外了。说话也很疼,所以我就不说话,但写字更疼,我只好用气音说话。可是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再也不觉得自己聪明。我既不关心家里,也不在乎夜总会的事。

我以前住过院,也生过病,但这一次跟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我除了躺在床上、盯着窗外,什么都做不了。没有计划复仇的必要。我杀了索菲娅·比特,而且,我感到很累。

警察来找过我。由于索菲娅袭击了我,这个案子在他们看来是很老套的。我们都是外国人。外国人而已,所以没什么人在乎她为什么要杀我,自然也没人在乎我对她有什么仇怨。

被照料了一个多星期之后,我基本不太会感到难为情了。谁在乎换缝合线的时候,我的胸脯赤裸裸地露在外面呢?谁在乎往我身下塞便盆的时候,病号服大大打开了呢?谁在乎如果没有一个甚至更多人手帮忙,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自我放弃了。我并没有像奶奶那样跟人吵架,我会甜甜地笑,听任他们照顾我。我好像是个破烂的洋娃娃。我觉得护士们都很喜欢我。

虽然我已经对大部分事情不再关心,纳蒂仍然是我唯一的牵挂。她起先一直陪着我,尽管我遍体鳞伤,但我不会面临死亡的危险。我想要她回到学校去。

“我有护士照顾,而且我不喜欢你不上学。”我以尽可能令人愉悦的语气劝她。

“但你会很孤单的。”纳蒂说。

“我不孤单,纳蒂。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待着过。”

“那不一样,氩,其实你知道的。你差点死了。医生说,要恢复需要好几个月。你不能出门,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试着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做不到:“纳蒂,你在这里陪我并不会让我觉得轻松。如果你回到学校去,学到重要的新知识,我反而会轻松。”

“这太荒谬了,安妮。我不会离开你的!”

在病房最暗的角落里,德拉克罗瓦先生开口了:“我会陪着她的。”

“什么?”纳蒂说。

“我留下来陪她,她就不会寂寞了。”

纳蒂站得直直的,她脸上那特别的神情混合着女王的气势和黑道的蛮横,十分令人生畏,而我目睹过很多次了——从我奶奶脸上。“无意冒犯,德拉克罗瓦先生,我不会把我姐姐留下来让你陪她。我甚至并没有那么了解你,仅我了解的那一部分来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