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梦想的职业

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实验室里,亨利再次提起,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曾举家迁居了好几次。而科学家们发现他的思路非常混乱。采访他的英国心理学家威廉·马尔斯林·威尔逊(William Marslen Wilson)医生要十分费力才能理解亨利的故事。

“我明白了,”威尔逊随后说道,“这就对了,现在就明白多了。不断转学和搬家导致了记忆的混乱。”

“就从那里开始,”亨利继续说道,“我们从富兰克林大道(Franklin Avenue)搬到了康涅狄格州的南考文垂(South Coventry)。我必须乘校车上学,校车停在我家门口,我是那天早晨最后一个上车的。校车带着我从南考文垂到了威利曼迪克(Willimantic),我想从我们家到威利曼迪克正好是5英里[1]。”

“那你……当时在上什么学校?”

“当时在上高中,温德姆高中(Windham High)。”

“温德姆?”

“温德姆高中。”

“你还记得如何拼写‘温德姆’吗?”

“记得。W-I-N-D-H-A-M."

“你在那里上到了几年级?”

“高二……嗯……高三的上半年。”

“为什么只读到高三上半年呢?”

“因为我们从南考文垂又回到了哈特福德,那时我就退学了。”

“哦。”

“在那之后……那之后,我们搬出了所住的……轻型客房(light housekeeping room)……”

“灯塔管理间?[2]”

“是的。”

“呃,我不太明白这个灯塔管理间。你意思是你父母在灯塔上班?”

亨利的父母并不在灯塔工作。他的父亲是一名电工,母亲是一个家政人员,他们挣不了多少钱。他们家最初的一小笔存款,几乎在1929年股市崩盘后所剩无几。“轻型客房”是在20世纪中期,美国一种简装出租屋的简称。亨利十几岁时,他的家人把家具都堆进仓库,住进一间轻型客房,当时哈特福德地区里里外外有许多这样的房子。

为了贴补家庭收入,亨利也做些兼职。他曾在电影院做过招待,在百货商店里的一个鞋店当过售货员,还在垃圾场回收过废金属。高中辍学后,他开始了职业培训,在大西洋城电机公司(ACE Electric Motors)[3]参加了电机绕线员的培训。其工作包括拆卸小型电机,检查电机各个零件的问题或缺陷,然后将铜线重新紧紧绕回电机的磁芯上。这是个有潜力的好工作,但最终他还是被迫放弃了。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癫痫已经非常严重了。亨利第一次大发作是在他15岁生日的时候。他记得自己与父亲一同驾着车,但他不记得自己坐在前座还是后座了,他猜想是后座。因为当他开始抽搐并向前倾倒时,他父亲并没有注意到,还一直在开车。之后,亨利又一次发作,这次他摔倒在一个行人跟前,然后在人行道上醒来。亨利的癫痫发作越来越频繁。后来,他都能记起发作前自己在干什么,却不记得癫痫发作时的情形,后者在他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当癫痫发作时,他就会遁入遗忘。电机绕线工作需要仔细而严谨,尽管亨利并没有什么大病,但这看似不足为怪的发作足以使他的工作质量大打折扣,致使他从电线上剥下太多绝缘层,或是在重装电机时遗漏一些重要零件。

亨利最终回到了高中,在东哈特福德高中(East Hartford High)入学,努力争取拿一个文凭。临毕业的时候,他的癫痫发作得太过频繁,以至于他无法参加毕业典礼。实验室里,他向威尔逊博士解释如果参加了毕业典礼,会导致的后果。

“嗯,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对他们而言更多的是一种保护。”亨利说,“如果不出席我就不会出现攻击或其他不当行为,不会去叨扰到那里的毕业生和观众。”他解释说,即使是微小的发作也足以造成破坏。“你可能会晕过去。你本可以走过去拿走毕业证,本可以拿到毕业证就走,而不是停在那里,拿着毕业证就晕过去。”

“这是有点困难。”威尔逊说。

“是的,很困难。”亨利说。

高中毕业后,亨利找到了他记忆中的最后一份工作,在安德伍德打字机厂(Underwood Typewriter factory)的流水线上做工。而他的疾病,再一次成了问题。他在流水线的中段,工作是组装打字机的框架,他后面是另一个安装按键的工人。这个工作不需要电机绕线员那么高的技术,但有时候,当一个半成品打字机放在他面前等待组装时,他仍旧会突然变得僵硬而失神,眼神变得空洞,等他回过神来流水线已经绕到他身后了。

我最近在曾外祖母的地窖里发现了一个破烂的纸箱子,里面是一沓用线捆着的信。寄信人要么是我外祖父,要么是他的哥哥戈登(Gurdon),这些信都是在20世纪20年代末写给他们母亲的。大多数的信还在原封里,有几个信封上有我曾外祖母潦潦写下的几个字。有一些字是与信件内容有关的提示,比如“关于毕业”“我的生日”,但有的更像些简短评论,“这封信是戈登的,我要永远留着”“关于我们在树顶(Treetop)的那心爱的家”或“戈登寄来的一份漂亮的书信”。

通常,她只会给戈登寄来的信额外附上这些发自肺腑的小评注。而若是阅读信件本身,我们便很容易知道这是为何。戈登对母亲的爱意溢于言表,甚至几近诡谲。有一篇很典型,写于他上高中之后的几年,听信中的口气,他快要晋升部长了:

此刻我有着前所未有的感受,我们的心灵和灵魂相融合,打破了所有的距离和障碍,也忽然为我带来了全新的领悟。两个人之间什么样的爱能够将彼此带入那永恒国度,那片土地足以超越这小小地球上的一切时空。你一定要思念我,亲爱的妈妈,一定要在今晨为我祷告。正如我信中所写,你给予了我从未拥有的东西,那是一种我们绝不能分离的感觉,那将成为我最神圣的体验之一。

而我外祖父写的信则不尽相同。当然,两个儿子都同样地爱着并尊敬着他们的母亲,只是我外祖父写的信往往比较伤感,充满歉意。

“我亲爱的妈妈,”这封信写于他在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的最后一年,“我刚给爸爸写了四十几页的长信,但似乎通篇都是气馁的言辞,因此接着写给您。在重温您与父亲最近的信件后,我感到世界变得越来越黑暗。我很抱歉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想如此自私卑劣。我一直为钱的问题深深困扰,想试着用打工来缓解。”他列举了各种补充“津贴”的方法,比如兜售他从中国进口的珠宝,“我正一心扑在这些珠宝上,努力养活自己。”他写道,而后又加了一段,写下了诸多其成长中所获得的关照,“像您期望的那样,我将那辆劳斯莱斯原封不动还给了佩恩(Pen)。”在这封信的末尾,外祖父抛出了一通自怜和自嘲。“我只能说对不起,我无尽的妄自菲薄和轻率的自私令您失望了。我一直太过多虑而难以随心所欲。我如此爱您,也殷切思念您的慈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为自己对您的伤害深感抱歉——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