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桥

1930年9月21日的破晓之时,一位来自宾夕法尼亚州名叫诺曼·J.特里(Norman J.Terry)的24岁男子,从尚在修建的华盛顿大桥(George Washington Bridge)的看守眼皮底下溜过,绕着电梯爬到了曼哈顿西岸的巨大钢塔尖儿上——哈德逊河(Hudson River)上方600英尺的最高点,他开始在塔间的四条钢缆之一上缓缓移行,这四条钢缆悬挂在这座钢塔与在新泽西的姊妹塔之间。两个塔之间的距离恰好是3600英尺,但是钢缆远远超过这个长度;它们悬挂呈平滑的弧线,状似一个巨大的碗底,如果扩展成完整的圆圈,可以将整个帝国大厦(Empire State Building)圈起来。每条钢索是由26474根细钢条编成的,直径达3英尺的大辫子,这些钢丝由位于特伦顿(Trenton)附近的一家工厂锻造而成。若是你将所有钢缆解开接在一块儿,你便能得到一条极长的钢绳,长到可以绕地球四圈,或是抵达地月距离的一半,如何估量全凭你的喜好。

特里伏在钢缆上,将两条调节绳系在自己腰部以保持平衡,这令他无法看见脚下错综复杂的钢辫。工人在整个钢缆上涂上了厚实坚硬的锌糊剂,以此保护其免受风雨侵蚀。不过钢缆的质量也一定是显而易见的,它得撑起当时史上最大的桥的四分之一的重量。一段一英尺长的钢缆就近两吨重。它不仅厚重而且灵活易于弯曲。大桥被设计得具有伸展性。若是那一刻,从纽约向哈德逊河卷来一阵狂风,特里可能会有一点不适,仿佛他正站在世上最粗的钢缆之上,而这钢缆正在轻轻摇晃着驶向大海。

在其下方几百英尺,有几个人开着两艘小快艇向钢缆上张望。特里和他的经纪人与《纽约每日新闻》(New York Daily News)签了合同,允许其独家报道这次事件。他们还签了一家独立电影公司,因此在船上还配备了相机和摄影机。这年轻人的几个朋友也在水面上,不过他们只能在那儿看着。起初他们什么也看不清,一个个伸着脖子向上张望,那有着千万斤的钢梁,就像是创世者(God'sown Erector)耸立于蒙眬河面的雄伟巨塔跟前,他们显得那样渺小。终于,晨光的映照下出现了一个小灰点儿的剪影,沿着钢缆慢慢挪动。

当他到达这两个塔之间的中点,也就是大碗的最凸处,特里停了下来。这座桥被设计成中部下陷的结构,工程师们认为如果上面载满汽车,其表面会下陷到距离水面大概196英尺处。然而,在开放日前一年多的这个早晨,桥上空空如也,桥的中心点非常高,离河面至少有207英尺。特里低头看着水面。船上的相机拍摄噪声很大,不过他完全听不见。他没有穿便服,只穿着泳衣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

而后他纵身一跃。

诺曼·J.特里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年纪不大却完成了许多非凡的壮举。他已经学会在双翼飞机的翅膀之间跳越,并曾在芝加哥的碳化物和碳大厦(Carbide&Carbon)[1]与马瑟摩天大楼(Mather skyscrapers)之间走过钢丝,那次是在离地面500多英尺的高空。就在这个特别的早晨的数月之前,他挂在飞机的起落架上,待到它飞离地面10英尺后松开手,安全着陆。

起初他的跳跃,简直堪称完美。他向前一荡,双臂举过头顶,双腿一道下压,朝着水面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很快,他便开始以加速度笔直冲向河面。《每日新闻》的摄影师尽其所能拍了很多照片,祈祷着底片不要太过模糊。他向下跃了100英尺,125英尺,150英尺,175英尺……

即使在80年后的今天,世界纪录中高台跳水的最高纪录是177英尺。而特里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下落越来越快:180英尺,190英尺!据船上的目击者所称,而后便发生了一件事。他那坚硬、果敢而自信的身体,突然就乱了方寸。在离水面大约15英尺的半空,他蜷了起来。他不再保持笔直,而是弯着腰向前栽,开始翻跟斗。

那一刻,是什么纵贯了他的大脑?是什么导致他失去平衡?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还是他的能耐终究撑不起自己的野心?

在背部到达水面以前,其后半程一直在翻着筋斗。哈德逊河对他的头骨冲击令他瞬间晕厥,更糟糕的是他的脊柱也受到冲击,这冲击撞裂了他的脊椎,切断了他的脊髓,也使其脑干丧失了传达其正常生命活动指令的功能,其中最为重要的指令就是:呼吸。

当特里的朋友们将他拖出水面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而奇怪的是,即便有前车之鉴,特里的胆气还是激发了模仿者们的竞相攀爬。几周之后,据《纽约时报》报道,一群青少年听闻特里的壮举,互相怂恿着爬上桥顶,其中有两个真的上去了。而在他们下来时就被逮捕了。可以肯定的是,还有其他人在未被发现的情况下爬了上去,不过我确切知晓的就只有一个。巧就巧在,他同诺曼·J.特里一样,也是个来自宾州的24岁青年。

我外祖父去爬桥塔时,在医学院上二年级。没有摄像,没有警察,也没有朋友。他没有将计划告诉任何人,不知道在行动之前,他是否酝酿已久。也许他只是恰巧在这里,看到有机会便抓住了,吊起一根钢缆便开始向上爬。攀爬之初是很容易的,钢缆几乎和地面平行。而后夹角会大幅变陡。钢缆从安全岛处向上展开,桥也在此处从河的上方探出。我想象着他越爬越快,手脚并用地攀向塔顶。那时侯正值夜间,下方的河流仿若黑暗的泥沼。我能想象他爬得有多么专注,从他那交替向上的双脚;从他必须竭力维持重心的力道;从他的呼吸,与他的平衡力。

最终他抵达了钢缆的顶部,移步到塔的平顶上。那里有些建材箱,少量的钢材,以及几个电线圈。每每起风,他便能感觉脚下的塔在晃动。他本打算爬上去就马上折返,但那一刻,置身绝壁之巅,独自面对黑暗,他感到寸步难行。他坐了下来,找了块还算结实的地方靠着,在寒冷中战栗。

无论我们是否乐意,我们的大脑都在自发且孜孜不倦地做着同一件事,即建立连接。这种连接从原义上来说,就是我们的神经元在“滥交”,不断伸着其饥渴的轴突去接触其他神经元。而这种连接还有其喻义:以一种我们熟稔的方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激起无数细小的时空旅行。某种焙烤咖啡豆的几个分子靠近你的感觉神经,这些神经旋即向你的嗅球发出信号,并向你上次在另一个时间地点闻见同样豆子的瞬间,搭起一座转瞬即逝的桥梁。当你走在繁华街道,一个女人讲着电话与你擦肩而过,她听见了什么而突然发笑,那笑声令你心弦一紧,不自觉地联想到让你数月夜不能寐的前任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