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记忆复现(第2/3页)

不过这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审讯中展示出的主要证据是一些比彻写给伊丽莎白、其丈夫以及他们共同熟人的信件。没有一封信可以算是明显的证据,不过许多信里都好像暗示着比彻掌控了什么可怕的秘密。比如有一封信是写给一位叫弗兰克·莫尔顿(Frank Moulton)的密友的,它被称作边缘信,比彻在里边描写了他内心的煎熬。“没有什么比这更糟了,我在对无尽黑暗的恐惧中耗了太长时间。”他写道。“我把死亡看得比世上任何一个朋友还要甜美。若我能看到破镜重圆,生活才会变得美好起来。但明明活在刀尖火口,绝望边缘,还要佯装自己是宁静而幸福的,这实在是令我忍无可忍……我尽力保持镇静,装得好像并没有陷入痛苦和纠结,就算遭受着该死的折磨,我也会在家人和朋友间表现得振作些。我常常彻夜难眠,却还是要为了礼拜日而保持兴奋和充满活力,这一切似乎都在说明,真相是不会浮于表面而被理解,其在神经系统的折磨和煎熬也是如此。”检察官称比彻痛苦的自省是他良心负疚的产物,而辩方认为,这些信只是一个无辜但过于敏感的人的情感流露。这些信件对一部分人来说是认罪,对另一部分人是辩解。这取决于怎么解读,这种解读方式会留给陪审团做决定。

这一天将尽时,比彻的首席法律顾问恳求陪审员们,一定要考虑他们决定的历史影响。“先生们,”他说道,“你们在这儿的判决,也代表着时代将对你们自身进行审判。你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永远不会消亡。即使这里的一幕幕都消逝了;即使这场审判的庭长会最终溘然长逝;即使你现在的位置由你的孩子,你的孙子所接替,远道而来的陌生人还是会看到这里,那个人会从这里被放归回世界,从这里摆脱阴霾和梦魇,那个人就是亨利·沃德·比彻。”

陪审员选择了无罪释放。

然而,比彻这个名字却没有完全摆脱阴影。有一些质疑是必然无法撼动的,伟大传教士那曾经无懈可击的威望永远地被质疑所玷污。不过,比彻家族仍然顽强地传承着他们的荣耀。我外祖父的父亲是比彻的孙子,他为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取名为亨利·沃德·比彻·斯科维尔。

外祖父这位同叫亨利的弟弟,生于1909年,比外祖父小两岁。他们兄弟几个有着美好的童年,彼此亲密,也接近大自然:成长的过程中,他们经常去康涅狄格州的森林里,或去缅因州海岸的度假屋附近野营。他们的父亲会教他们认识所有树木、鸟类和他钟爱的蛇类的名称,还给他的儿子们取了些傻乎乎的绰号,用来当作探险中的代号。老大戈登变成了宝贝中尉,外祖父变成小蜜蜂少尉,而最小的亨利只是个亨利小兵。小蜜蜂和小兵亨利的关系特别亲密。他们是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

外祖父在1924年8月离家去上大学,几个月后,家中传来了一个噩耗。一次意外发生了。亨利骑着自行车,被另一辆车撞了。他跌倒了,头部受到撞击。

他的弟弟亨利去世了。

而亨利现在就在那儿。

那是在我外祖父的办公室,是他们第一次会面。当亨利告诉他,自己经历的那次意外。那辆自行车,那次摔倒,那次头部的撞击……外祖父会想起他死去的弟弟吗?我们的大脑总是喜欢做这种跨越时空的情感联结。当某些东西忽然触发了对遥远过去的回忆时,记忆学者们会用一个词来描述这一瞬间:记忆复现。

这一点后来的确得到了证实:他开给亨利一种叫苯妥英钠(Dilantin)的抗癫痫药物。这种药的工作机制是,通过抑制大脑的电活动,从而减少癫痫发作的频率和强度。尽管它只是治疗其症状,不会治愈癫痫。他还回到哈特福德医院,为亨利预约了气脑造影图,那是当时最前沿的脑成像技术。这将有助我外祖父鉴别亨利的大脑皮层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比如说肿瘤之类的压迫着大脑,从而导致癫痫。有些东西是有形的,而有些是无形的。

而第二次的会面是有记录的。1946年9月4日,在去医院检查后,亨利换上了手术服,被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一把像是宇航员训练用的椅子,上面满是绑带和锁扣,几乎可以无死角旋转,甚至整个翻转过来。亨利坐在椅子上,一位技术员绑住他,将他手臂固定在扶手上,用一个锁扣卡在下巴的下边,把他的头部固定在靠背上。椅子背面有一个开口,一根针刺进亨利的下背部,进入他脊柱的底部。这样的腰椎穿刺,可以使技术员完成两个事情:第一,他提取了亨利所有的脑脊液,像抽血一样用注射器抽出来。(尽管脑脊液是人体神经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保护并缓冲大脑和脊髓,但实际上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少,成人平均只有约150毫升,也就是平常十个汤匙的量。)第二,技术员吸完了亨利的脑脊液,就要注入氧气进行代替。技术员必须得确保氧气完全扩散开,不仅要到亨利脑周围的区域,还要进入他的整个脑室,即平常充满脑脊液的所有角落。椅子慢慢升起来,旋转成不同的角度,使得氧气上升填满所有的缝隙。这个过程非常痛苦。头痛欲裂是气脑造影术不可避免的副作用。一个女人在经历手术后,得出了一个典型的结论:“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它可以作为军队酷刑的一个绝佳选择。”

气脑造影术的本质就是作用于头部的X射线,但它与标准类型X光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之处。通常的X射线图像原理是,将一束射线作用在身体的某个部分,并在另一端放一张负片。辐射会透过软组织,但很容易被骨头这样高密度的物质挡住,所以最终的成像上,骨骼的形态是锐化的,而软组织则比较模糊。然而对大脑的X光就很有挑战性,因为承载大脑的脑脊液和大脑本身的密度非常相似,所以各种器官的轮廓就非常模糊。标准X射线能给出一个清晰可见的头骨,但是头骨之外的东西,就不可名状并且非常模糊了。发明于1919年的气脑造影术,就旨在克服这些局限性。

当技术员很满意地表示氧气已经完全取代了亨利的脑脊液时,他把椅子转回正面,打开了X射线。由于没了脑脊液的遮蔽,由此产生的图像比标准的X射线更加清晰。可以看到亨利的大脑外皮层错综复杂的褶皱,甚至隐约可见他大脑内的一些更深层次的结构。亨利接下来被带到医用病床上,他要在那儿待上两天,等着他的身体重新注满脑脊液,以及头疼慢慢消退。

外祖父看了气脑造影图,他看到的境况令人喜忧参半。喜的是没有迹象表明肿瘤或者大脑的什么缺陷导致了亨利的癫痫。而忧的是,这也就意味着导致其癫痫的原因仍然是个谜。他为亨利准备了第二次气脑造影,以防第一次错过了什么东西。然后给亨利开了一张洋洋洒洒的处方单子,大意是让他“永远服用苯妥英钠”。